翌日,朗州城,武平节度使府署。 由于救得彭师裕兄妹回城,李源传下命令,召集军中武将齐聚议事厅。 除去先前派出的林嗣昌与乌木特勤等亲从军将领,武平治下数十名主要武将尽皆到齐,李源挥手屏退堂上的所有侍女仆从后,命亲兵将大门紧紧掩上。 众将见自家大帅如此煞有其事,脸上又一副严肃的模样,心中自然明白定是大战在即,纷纷调整坐姿,挺直了腰身静静等待。 经过李源的点头允准,罗二虎率先起身,拱手禀报了此次奔袭的战果,以及双方的伤亡情形。 “大帅,诸位将军,昨夜一战,我武平军五千将士,伤亡三百四十六名,其中阵亡二百六十二,伤者八十四,战马损失一百四十二匹,自敌酋以下全歼敌军一千八百名,缴获蛮兵弓弩兵刃一千余件,皮甲六百余套......” 厅堂上众将瞬间活络了起来,虽然人数显然数倍于敌军,但总归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恭喜大帅!果然大帅亲自出马,便得如此大胜......”众将赶忙起身,各自朝李源拱手道贺,脸上洋溢着十足的自豪神色。 李源脸上自然也带着微笑,但对于此战结果却不甚满意。 由于汉军正在围攻潭州城,情势紧急只能传令军器监,将赶制的冷锻甲以及新式兵刃尽皆先拨发与亲从军,导致武平军只能继续使用原来的制式铠甲,但这些装备已经远远胜过了洞溪蛮兵。 这些装备简陋、半数无甲的蛮兵,即使寡不敌众,当时又失去斗志,竟也能拼杀掉三百多名披甲执锐的唐军,这等战力显然出乎了李源的预料。 与之对应的,在众将喜笑颜开之际,坐在右首的彭师裕兄妹脸色却不大好看,心中当然不是愠怒,只是些许不忍,毕竟唐军杀戮的都是自己的族人,除了该死的田思道等人,大部分蛮兵都是被田氏一族蒙蔽,死得不明不白。 待众将稍微平静了些许,李源开口问道:“彭兄,溪州到底发生了何等变故?为何你与令妹会被族人一路追杀而来?” 彭师裕赶忙起身,朝李源拱手叹声道:“大帅,在下惭愧!溪州已不是先前的溪州了......” 随着彭师裕一脸悲愤细细道来,众将也终于得知,近日以来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自从与李源指天盟誓,彭师裕回溪州后便将此事朝自己的父亲、三州之主彭士愁细细汇报,而彭士愁年过七十又卧病在床,向来听从长子彭师裕的主意,只听见彭师裕对李源此人的大致描绘,又提及彭师杲在唐国的境遇,彭士愁当即便应允了两地结盟之事,更是将溪州刺史的位置正式给了彭师裕。 但随着两地交往渐渐紧密,甚至开始互通有无,洞溪蛮族中也不乏反对之声,例如以彭师裕的岳父田弘祐为首的田氏一族。 这些土生土长的蛮人向来极度仇视汉人,加上此前彭师裕在夹山一战损失了大半精兵,这位新任溪州刺史到底立足未稳,提出的主张自然饱受质疑,政令下达十分艰难,而趁着彭士愁病入膏肓之际,田弘祐等人也开始暗中在锦辰二州招募起了兵士,似乎准备有所动作。 这些异样很快便被彭师裕得知,于是赶忙传命加固溪州城防,以随时应对突发情形,但彭师裕终究预想不到,在自己的地盘上早就祸根深种。 数日前他与小妹彭清盈正在城外狩猎,待回府后为时已晚,整座偌大的刺史府,从府门至后院已是遍地尸首,满眼血色惨不忍睹,而昔日的三州之主彭士愁已惨遭毒手,脸色黑紫,早就冰凉僵硬了。 随后彭清盈又惊恐地发现三位哥哥彭师佐、彭师榳、彭师晃尽皆身死,而彭师裕的妻子,身怀六甲的田思漾以及幼子彭允滔也不知去向。 正当彭师裕方寸大乱,心生绝望之际,万万想不到田弘祐已率兵进了自己的溪州城,此时又突然涌进府中,身后更是携同着洞溪各部族酋长以及大小将领。 一阵十足感人的嚎啕过后,田弘祐径直越过这位悲痛的溪州刺史,当众下令搜查谋害太爷的凶手,甚至要求察看彭师裕本人的房间。 彭师裕到底是溪州少主,这般无礼野蛮行径无异于犯上,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彭师裕,自然出言驳斥,但他却惊愕地发现,在场众人竟无一人出声反对,而溪州城中的将士也不知为何并未到来,自己身旁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卫,只得隐忍与其相持。 很快,田弘祐的部下便从彭师裕的房中搜出几瓶蛇毒,并煞有其事请来医官当众校验,田弘祐叫嚣着罪证确凿,最终竟认定是自己的女婿彭师裕犯下弑父杀弟的滔天罪行,要求褫夺其溪州刺史之位,并于全族面前严惩。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而彭师裕瞬间明白,这是田弘祐为夺权早已准备的精心布局,只是从未想过作为姻亲之间,下手竟如此阴险狠毒。 刚想出言争辩,却见田弘祐又拿出了所谓彭士愁的遗命,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命二子彭师杲承继祖业,更有彭士愁大印为证,这便成了压倒彭师裕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原本看似荒唐牵强的一切,此时在众人眼里却变得合理起来,包括彭师裕的溪州刺史之位是如何得来的,马上也成了质疑的重点,毕竟彭士愁先前便染病在床,无法视事已久。 不仅是各部落的酋长,在场的大部分武将均是跟随彭士愁东征西战多年,于是纷纷义愤填膺地要求严惩逆子彭师裕,而彭师裕又怎会坐以待毙,见田弘祐下令动手,便拔剑厮杀起来...... 亏得溪州城内还有忠心耿耿的覃家兄弟,闻讯率所有家丁赶来救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最终彭师裕得以带着小妹彭清盈拼杀出逃。 一路上处处险象环生,彭师裕始终想不明白,溪州城明明严防死守,田弘祐到底是如何进的城,守卫森严的刺史府为何如此被攻破?而守城的将士们又为何无动于衷?直到昨夜田思道的出现,彭师裕才终于恍然大悟。 自己的这位“好兄弟”兼大舅子,上柱国田思道便是肩负着守卫城池与护卫府邸的双重职责,虽然他是田弘祐的养子,但彭师裕始终可笑地将其视为亲信手足,若不是昨夜田思道现身,恐怕自己到死也想不明白...... 言及此处,彭师裕倒不避嫌,在堂上又将昨夜田思道的言语,红着眼眶朝众人毫不避讳地复述了一遍。瞧见彭师裕竟敢自揭伤疤,连自己家室的丑事也一并坦然告知,此举等同于自取其辱,李源不得不佩服这汉子的心志。 主臣父子夫妇之义,皆为人伦纲常,而彭师裕竟在旦夕间便一并丧尽!昔日意气风发、指挥千军万马的堂堂溪州少主,却沦落至如此惨状,实在令人嗟嘘! 彭师裕此时挺身伫立在厅堂中央,始终沉闷着脸色,而一旁的小妹彭清盈,自然明白他内心承受着多么沉重的悲伤与屈辱,但想起兄长入城之前对自己的告诫,为了报仇雪恨在所不惜,因此再是心有不忍也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地在一旁垂泪不语。 好在堂上的众将并没有因此而看轻彭师裕,除了明白此人与自家大帅的渊源之外,他们也早就听得心生共情,尽皆脸色愤慨,就如心性耿直的罗二虎。 只见这黑汉子已经气得咬牙切齿,当先拍案而起,怒吼道:“娘的!老子就应该把田思道这无耻狗贼剁成肉泥!只割了头颅倒是便宜他了!” 李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朝西作揖一拜,沉声道:“唉!令尊此生真堪是一世枭雄!昔年乱世,起于草莽,聚义山林,据地称雄,连楚王都被逼得划江而治,无人不知他的赫赫威名!怎料却死于宵小贼人之手,实在是可惜!可恨!” 说罢又朝彭师裕不解地问道:“彭兄,那田弘祐到底是什么来头,手段竟如此厉害?不仅能将整个洞溪族蒙在鼓里,竟还能逼得你这彭家嗣子一败涂地乃至险些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