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孙晟和韩熙载双双赶到澄心堂暖阁之中见驾。韩熙载御前俯身行礼,孙晟近日染了风寒,在软椅上挣扎着要起身行礼,李璟忙摆手道:“罢了,朕又不挑你的礼,不必起身了。少监,将李征古的奏疏与二卿瞧一瞧吧。” 刘少监捧着奏折过来,与孙晟和韩熙载眼神快速交流过后,二人心领神会,认真浏览了一遍,紧接着二人脸上均展现出明显的愠怒之色。 “二位对李征古的提议怎么看?”李璟沉声道。 韩熙载看了孙晟一眼,率先道:“陛下,臣不知李征古写这封奏疏究竟是自己所愿,还是受人要挟,但给臣的感觉是,单凭这封奏疏的内容,李征古胆大包天,其心可诛。非臣危言耸听,只是从李征古南下之后,从洪州府传来的消息便一直让臣觉得疑惑。 初时李征古说无法在天气变冷之前进军徐州,须等隆冬过后,既如此,却又莫名其妙要求朝廷拨付大量的御寒物资,而中书门下竟然还允准户部供给。 且说现在,天气变冷,连江流都部分冻结,舟船几乎停滞,李征古既言开春再战,却又故意把十万大军带到和州城外,再写出这封大不敬的奏疏,竟以士兵哗变威胁陛下! 臣实在是痛心不已,此人向来备受陛下隆恩,此时有了兵权却如此藐视君上,叛逆之心昭昭,可见其包藏祸心已久,实乃奸邪重恶也!” 孙晟微微一笑,心中暗道韩熙载措辞仍有所保留,不过倒也怨不得这位说话知晓分寸的中书侍郎,毕竟这封奏疏可是出于自己的手笔,里头有什么可以用来攻击的重点,有谁比自己清楚? 李征古勾结镇南军北上谋逆,这事儿的源头在于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早已沆瀣一气,而追根到底参与其中的皆是郑王一党,韩熙载却轻描淡写地骂几句,骂的还只是李征古一人,这么看来还是得自己去出头猛攻了。 不过孙晟倒也无所谓,如今对付郑王一党已经成了他不遗余力之事,韩熙载算是起个开头倒也无可厚非,但自己却不能这般轻描淡写了。 “陛下,老臣认为李征古竟敢公然写下这封野心昭然的奏疏,原因不外乎是两个,其一要么是他得了失心疯,求速死耳,其二便是他自恃身后有所倚仗,并且其所倚仗的势力不容小觑,足令他妄想能与陛下抗衡,能与朝廷大军抗衡。” 李璟皱眉道:“孙卿所言有理,但朕想问问你,李征古若有倚仗,倚仗者何人?” 孙晟顿了顿,拱手道:“既然陛下有问,便恕老臣直言了。李征古所倚仗者,表面看来无非便是那十万枕戈待旦的镇南军,如今盘桓在和州城外,和州城若失,大军一日可达金陵,此为兵威。 但从深处想,此番李征古为何能令镇南军为他所用,唯一的解释便是,要么他是受到了镇南军主帅宋摩诘的胁迫,要么他与宋氏父子早已私下勾结。 而受到胁迫却是不可能的,只因此次讨伐周国之事,朝议时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共执一词,这才有了镇南军北上此一节,若李征古真是为人胁迫,岂不是说,中枢的重臣们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都被一方节使胁迫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因此只能有一种可能,中书门下、枢密院以及镇南军三方早已沆瀣一气,此为党祸。而李征古只是个最显眼的棋子罢了,而真正的弈者,则是......罢了,老臣再说下去,便要惹陛下大怒了。” 李璟眼神忽而闪烁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孙晟脸上的皱纹,叹了口气摆手道:“说下去,朕恕你无罪。” 孙晟一口气说了不少话,有些喘息,顿了顿道:“其实臣不说,陛下心里也早已看得透彻不是么?实际上自从老臣离开朝堂之后,臣便斗胆暗自预测,总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因为如今的朝堂上中枢的几位重臣,皆为同一人党羽,这样一来政事如同该人自决,竟到了妄视天威如无物的地步,岂能不引发国朝乱象? 不过此人倒也不愧对陛下知根知底,他们既然敢提出讨伐北国的奏议,其实哪里真的是因为他们渴望为国建功,为陛下分忧?只不过知晓陛下心中一直对去岁北伐大败一事耿耿于怀罢了,而这回老臣不在朝中,自然不会有人与他们唱反调,也给陛下看到了满朝文武团结一心的难得景象。” 李璟此时已听得面红耳赤,似乎被说中了心事一般,可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勃然大怒,而是颓丧地揉搓着前额,摇头叹息道:“唉,孙卿,话已至此,不必再遮遮掩掩了。朕问你,此事你真认为,与、与朕的儿子有关么? 问到关键之处,韩熙载不禁为孙晟捏了一把汗,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帝王出了名的护短?刚想咳嗽暗示一声,却见孙晟毫不犹豫地拱手答道:“陛下,此时万分紧急,老臣认为没必要过多讨论此事缘由,李征古奏疏已至,说明镇南军意在拿下和州城。 倘若让他们得逞,并且以和州城为桥头堡,那便是等于在国都金陵的脑门上钉下一颗钉子,顷刻间便可长驱北上围城,届时陛下危矣,国朝危矣! 所以,在老臣看来,当务之急,应是迅速整饬都城防务,陛下应立即命殿直军接管各处城门,且只能相信殿直军,他们都是守卫陛下的忠诚将士,而此时中书门下与枢密院皆不可信,陛下在封锁城门后,应火速断绝城内奸邪与镇南军的来往,一是暗令擒拿有关罪臣,二是指派陛下心腹大将前往北苑大营接管禁军六军,切不可使其形成内外呼应之势。” 孙晟到底没有提及那个令李璟既敏感又痛心的名字,只见李璟拍案道:“还是孙卿知朕之心啊!字字珠玑,全然在为朕着想。孙卿,朕到底还是没看错你,先前朕受了小人蒙蔽,实在是委屈你了,此次事态紧急,朕心思紊乱,只能赖卿主持大局了。” 见李璟有意将此事全盘扔给自己,孙晟心中大喜,即刻拱手点头道:“老臣时刻铭记陛下大恩,愿以残躯鞠躬尽瘁。” 韩熙载暗暗赞叹,孙晟这次回来之后终于高明起来了,为臣之道,便是时刻要对陛下的心思洞察得清清楚楚,不管何时陛下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都得一清二楚,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说白了,孙晟就是再耿直,也了解李璟为人,不管圣不圣明,心肠可是柔软得不行。果不其然,连自己的皇位江山都遭受威胁了,李璟哪怕心急如焚,最终也不舍得说出那个罪魁祸首是谁,甚至连听都不想听到。 可若是孙晟接手此事,他可绝不会心软,他只需要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记得顾全皇帝的颜面即可。 李璟最终没有辜负孙晟的一番“苦心”,踌躇了片刻后大声道:“孙卿,朕授你全权处置此事,京城兵马及干司人等随时听你调用,韩卿从旁辅之。 韩卿,你先来替朕拟一道旨给李征古,驳回他的请求,要求他即刻回京请罪,且镇南军三日之内必须启程返回洪州府,否则朕统统以谋反大逆之罪论处,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