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百姓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楚军的手段而已。为了将这座土山夷为平地,李源事前命人将土山内部基本挖空了,然后将百余个炸药包贴着山包的顶部安置,引爆之后自然是天崩地裂,山包塌陷,彻底夷为平地。
事实上在引爆之前,因为挖空泥土的行为,导致土山上的凉亭差点倒塌,还是用巨木在下边撑住了才没有露馅。
为了挖开土包,千余名楚军兵士硬是挖了三个晚上,将挖出来的泥土全部用沙包装运至营后堆积,不让城头看出破绽,为了配合城里的流言,李源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军中新补充了几百个炸药包,李源曾经想过要通过在城墙下安置炸药包的手段炸塌城墙的,但他发现这个想法很好,但实施起来却是不可能的。要在城墙下放置炸药包,达到炸毁城墙的目的,或许在其他的城池可行,但在这里绝对不行。
挖地道通向城下那是痴心妄想,光是那十几丈宽,数丈深的护城河便不可逾越,更别说要想炸塌城墙,必须得挖透城墙根部的地基,将炸药防止在城墙地基之下才可。
那可不是一般的工程量,有那手段,何不干脆直接挖穿城墙,还费那个劲作甚?所以宝贵的炸药便成为了李源演戏给扬州城中军民看的手段,给城里火热的流言再加一把火。
这个消息也确实迅速地让城中的流言达到了沸腾的状态。原本不太信的人们因为所谓“天雷”的存在也开始相信整件事情。
高明的撒谎者一般都是谎言夹杂着真话,一旦真话被证实,人们便会连谎言的部分也都认可了,这便是人类普遍的心理。
满城风声,自然不可能不被上层得知。张文表早就对这些流言有所耳闻,但他却无暇去处理,因为时间紧迫,他现在一门心思要做的便是抓紧将扬州城防加固,抓紧训练新兵,抓紧准备守城的的物资,一刻也不能耽搁。
他知道,城外的楚军是不可能一直驻扎不攻的,随着即将进入春夏之交,天气的多变也逼着楚军做出选择,他们要么在雨季来临之前撤走,要么便会在那之前发动攻城,更有可能发生的是后者。
张文表不在乎,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在乎。
张洎从城中开始流传这些流言的时候便已有耳闻,城中这样的流言越来越沸腾的时候,张洎终于忍不住去见了李从嘉,告知了扬州城中流传之事。
李从嘉闻听此事后将张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斥责他道:“眼下众志成城防守扬州之时,你拿这些市井流言来跟朕说,这到底是何用意?你该去全力协助淮王办事才是,而不是背地里说他的坏话。扬州城一旦有闪失,朕该如何应对?!”
张洎满脸羞愧地退了出来,气得心中大骂,但他没有放弃,他觉得这件事大有文章。而张洎当然并不在乎流言是真是假,聪明如他怎会看不出这如风般突然刮起的流言,必是城外的有心人所为?他只是想好好利用此事,让李从嘉下定决心与张文表决裂,而不是再傻傻地被张文表当棋子使。
一日后,当城外所谓天雷坠山的消息得到证实之后,张洎再一次进宫,详细描述了天雷将那座土山夷为平地的经过,并找来十几名亲眼目击此事的兵士加以证实。
李从嘉这时候才感到有些紧张。这天雷威力如此之大,那这城墙工事修建了又有何用?扬州城岂非危如累卵么?张文表为何无动于衷?难道当真是如传闻所言,他是要带着整个扬州城与李源死磕,为他陪葬?
一旦心中有了疑惑的苗头,接下来便是源源不断的猜疑。
李从嘉本就是个疑心重的人,可是张文表前番在他面前用匕首割破手掌对天发誓,誓死效忠大唐,表示愿与皇帝化解隔阂,待保住扬州后将大政奉还,故而李从嘉才选择与张文表同心同德,他并非轻易相信张文表的言语,而是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同样与扬州城联系在一起,已然别无选择。
但此时张洎又在旁不断地添油加醋,着实加了一把猜疑的火。李从嘉没有轻易表态,他并不完全相信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
不过问题在于,李源引下天雷一事如果属实,扬州城的安危确实堪舆,这件事他准备问问张文表,看他如何应答。
李从嘉立刻召见了张文表,先是询问了城防的进展和对战事的展望,张文表条理清楚地回答了李从嘉,这些本就是他在心里千遍万遍想好的事情,自然是胸有成竹。
然后,李从嘉话锋一转,问到了天雷的事情。
“淮王,城里近日疯传那李源能引下天雷,可击碎山石,可轰破城墙。这是不是真的?”
只这一句,张文表便知道李从嘉已经听说城中的那些流言了。
张文表正色回道:“陛下,你乃大唐天子,应该耳清目明,此时此刻如何能被城中的那些市井传言所左右?所谓的天雷纯属子虚乌有之事,陛下不要相信。扬州城只要城防坚固,上下齐心,众志成城,绝无被破之虞。” 李从嘉皱眉道:“可是听说李源在城外引下天雷夷平了一座土山啊!难道没有这件事么?”
张文表道:“有,那座土山确实被夷平了,但臣并不认为那便是什么天雷。那李源乃是山野村夫凡夫俗子,哪来的怪力乱神之说?城中流传的所谓天雷在李源和洞溪之战中的事情也是假的,臣亲自做过调查,当时李源使用的是一种大型的投石机破城杀敌,而绝非是什么天雷。”
李从嘉“哦”了一声又问道:“你怎知李源无法引下天雷?万一他真的会呢?”
张文表皱眉道:“陛下,切不可听他人胡言乱语。李源若真能引下什么天雷的玩意儿,为何不直接破城?反而在城外的土山上用?威慑我们么?用意何在?如此明显的破绽,陛下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些相信这等荒谬传言之人岂非愚蠢透顶?”
李从嘉变了脸色,张文表言语甚是不敬,话中之意当然也是在映射自己也是愚蠢之人。
张文表也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居高临下的教训的口吻,继续道:“陛下,此时此刻,你不能去信那些传言,现在必须上下一心,切忌心浮气躁,更不必去管那些流言蜚语。
待此战之后,臣必将查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散布谣言。此刻臣确实无法分身去查,臣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守城之事上,陛下便不要添乱了。”
李从嘉沉吟半晌,淡淡道:“嗯,你去办事罢,朕知道了。”
张文表感觉到李从嘉情绪中的冷漠,但他此刻也无所谓这个吉祥物的想法,他只想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守城之事上,他认为,只要能守住扬州,其他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
五月十四,张文表被李从嘉召见后的第二天午后,楚军大营中一骑快马在扬州城头数万兵士的注视之下来奔到城下,城头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对准来人,那骑兵却高举双手对着城头上高声喊叫。
“城上的人听着,我家陛下有一封书信呈上郑王,烦请转交。”
城头守将闻听忙命弓箭手收手,但见那送信的楚军骑兵弯弓搭箭,将一封挂在箭支上的信笺射上城来。那封信密封得死死的,盖上了李源的印玺,还加了漆封,写着郑王亲启的字样。
守将不敢怠慢,忙拿着书信下城来,下意识欲先行送往淮王府呈报,但张文表并不在王府当中,而是忙着四处督巡城防,而不久后,这封信破天荒而诡异地先到了皇宫中李从嘉御书房的桌案上。
李从嘉接过这封信看了一眼,脸上微有愠怒之色,那信封上写的是郑王亲启,那便是李源没把自己当皇帝来看待了,这厮当真可恶之极。
因为担心安全问题,信封由内侍代劳拆开,辨识无异之后,方交到李从嘉手中。
李从嘉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大唐旧臣李源叩请陛下圣安。”这第一句完全出乎李从嘉的意料之外,已然登基称帝的李源,竟然自称为臣,又称自己为陛下,和信封上的称呼完全不同,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臣李源叩请陛下圣安,臣有言告于陛下,臣出身山野之间,本为草芥之民,庸庸之辈。然受先帝皇恩浩荡,皇家恩典,方有寸进之荣。
旦夜之间,早晚之时,臣皆扪心自问,暗自告诫自己,臣今日之所得,皆来自于皇家恩赐,臣有寸功,非臣之功,乃皇家恩赐之功。臣该竭尽全力,报效大唐,方可报答皇恩之浩荡,圣人之恩典。”
“呸!逆天僭位的虚伪小人!你便是这么报答我李唐皇族的。”李从嘉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但还是继续往下看去。
“自保大十年以来,大唐入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国祚不稳,朝堂难安。乃至于十一年初,江北三镇叛乱而起,更是河山动荡,天下烽烟,百姓流离,四海难平。当此之时,臣自楚地起兵,为报效朝廷之恩,立誓杀尽叛贼,还大唐社稷之安。
这之后臣想尽办法,欲以绵薄之力荡尽叛贼,不负皇恩。然臣万万没想到的是,江西刀兵再起,国都金陵城破,先帝蒙难东狩,而后臣又惊闻风凌渡之祸事,彼时臣远在楚地千里之遥,远水难救近火,闻之痛断肝肠!
然大唐江山不可以败亡,朝廷不可以崩溃,臣不得已于楚地收拢有志报国之贤臣,重建朝纲以正国声,却不料陛下又于东都奉诏即位,乃至于误会丛生,猜忌遍野,实乃臣料之未及也。臣一片清心昭昭若明月之悬,无奈乌云蔽月,误会其多,臣百口莫辩,心忧若狂。”
李从嘉看到这里,咬牙冷笑道:“呵呵,你确实百口莫辩。”
“臣知道这些话陛下必是嗤之以鼻,但臣今日只将心里话说出,至于陛下信不信,非臣所能左右。臣知道,当初在朗州,陛下便被逆贼周行逢所迷惑,曾对臣多有猜疑,乃至于如今陛下孤身于扬州,不顾朝廷礼法悍然登基为帝,实乃走了一步错棋。
若当初陛下昔日能前来楚地,与臣多接触沟通,今日之事断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断不至于两国对立,兵戎相见,断不至于天下三分乱事未平,依旧纷争不休。臣见情势若此,实乃心忧如焚,夜不能寐。”
“无耻!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李从嘉破口大骂道。
内侍忙道:“陛下,若是李源那贼言语无礼,陛下便不要去看他的信便是。奴婢拿火盆来,咱们烧了它。”
李从嘉摆摆手,继续低头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