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众大臣渐渐散去,皆是议论春分日,龙煌诗会的窃窃私语之声。萧元彻缓步走出大殿,脸上阴晴不定。郭白衣走了过来,看到萧元彻的表情,想了想,方才试探道:“主公是不是觉得苏凌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使您在朝堂上才会如此被动。”萧元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道:“这几句话,定然是出自苏凌之口。如果苏凌提前告诉我,那这句话不可能在朝堂上由天子说出来,可是,他没有告诉我,经天子一说,便是明摆着在告诉所有人,他已经收服了苏凌,并立苏凌为天下才学之人的榜样......”萧元彻眼中神色变了数变,声音更加低沉道:“那日苏凌从禁宫返回,我曾仔仔细细的问过他,还曾出言提醒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或者重要的话。”郭白衣闻言忙道:“哦,他是如何回答的?”他言说,所有要紧的话和事情他已经全部说了,可今日却如此?苏凌到底在想些什么?”郭白衣的神情也有些凝重,想了想,摇摇头道:“白衣也不清楚,但可以确定两点.....”萧元彻一边思索,一边问道:“哪两点,说说看。”郭白衣点头,这才道:“这第一点,苏凌定然是记得他说过这样四句话的。”萧元彻笃定地点点头道:“白衣和我所想一样,那苏凌怎会记不得这几句话?”郭白衣点点头又道:“之所以没有回来禀报主公,大概有两种可能,第一个是他认为这几句话在他看来无关紧要,所以他选择自动过滤掉;第二个便是他有意不说.....”萧元彻点点头道:“白衣所言不差,那白衣更倾向哪种可能呢?”郭白衣神情一凛,这才缓缓低头,迟疑道:“这......”萧元彻望着他,忽的淡淡一笑道:“既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了,方才你说他向天子说这四句话,可以确定两点,哪第二点又是什么?”郭白衣顿了顿,这才道:“所图仕途也,主公可曾记得,那日苏凌曾救过天子,天子更是口谕让主公重赏与他。”萧元彻瞳孔微缩,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你是说,他不满于小小的曹掾,在天子面前这样表现,只为了更好的仕途?”郭白衣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萧元彻想了一番,一甩袖子道:“不通不通,我不已经告诉他了,会提拔他为将兵长史......而且,据他所言,天子亦曾拿高官相诱,他都拒绝了啊。”郭白衣淡淡一笑道:“主公莫要忘了,您许他长史之位,可是在他进宫之后;还有,主公可听说过以退为进,待价而沽,苏凌或可就是这种手段。”“会么?......”萧元彻眼中神情不断变化,脸上的犹疑之色越发浓重。在郭白衣面前,萧元彻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心思。郭白衣想了想,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主公曾数次招揽于他,他都拒绝,由此,苏凌的确对仕途无意......”“若只是待价而沽,那也应该待主公的价,为何去找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天子?只是为了名正言顺?这也有点说不过去啊......”郭白衣也有些琢磨不透,神情中满是疑惑。他眉头微蹙道:“只是这几句话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苏凌虽表面吊儿郎当,实在颇懂分寸,这样的话,他不可能不回报.....主公,我越发对苏凌看不透了,莫非他所图更大么?”萧元彻一直沉思不语,忽的一甩袖子,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道:“我俩也不必如此猜来猜去了,想要知道这臭小子怎么想的,便去会他一会吧。”两人出了禁宫,早有黄奎甲等在马车前,萧元彻当先上去道:“白衣,你进来随我同去,奎甲你驾车,去不好堂。”黄奎甲点头,驾了马车,萧郭二人上车,朝不好堂而去。那马车渐渐远去,可是,谁也想不到。龙煌殿的九百多层的台阶之上,一个佝偻的老太监正看着他们马车离去的背影,皱纹堆累的脸上,满是阴鸷的笑意。马车缓缓行进,主臣二人沉默不语,郭白衣可以感受到萧元彻此时的心绪波动。过了许久,郭白衣方小心翼翼道:“主公,白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萧元彻这才淡淡一笑道:“你我之间,尽管问来。”“若苏凌真的有所异心,不知主公会如何处置?”郭白衣问了这句话,让自己脸上的神情尽量显得风轻云淡一些。萧元点了点头,不过思索片刻,眼中冷芒愈甚,眯缝着眼睛,轻轻捋着长髯,沉声道:“那便杀......”只是杀字刚一出口,萧元彻猛的吸了口气,脸上的阴郁之色又重了不少。郭白衣似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萧元彻。他明白自己的主公已然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郭白衣这才不再掩饰内心所想,满眼灼灼之意道:“司空是不是觉得如今想要杀了他,已然不太好办了。”萧元彻不置可否,阴郁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道:“白衣何出此言?”“其一,苏凌在京都龙台经商的产业,基本都与司空有太多关联......”郭白衣不疾不徐的分析道。“无论是冷香丸还是涮羊肉这些,看起来生意虽小,但一个带动了整个京都的爱美风气,俨然成了一种潮流;另一个是寻常百姓花几钱便可喝到的羊汤,再多花几个便有肉吃。”萧元彻点点头道:“说下去......”“吃乃民生之本,苏凌两大生意,不在贵重,在于普遍,更与寻常百姓息息相关,而钱财却可源源不断。”“白衣所言不差,这两点,便影响了京都龙台,甚至周边的生活习惯和方式。”萧元彻叹了口气道。郭白衣点点头道:“苏凌又把利润的绝大部分给了咱们司空府,那这两笔进账看起来不显山露水,实则极为可观”司空可知这两笔钱财的重要程度么?”郭白衣说到此处,眼神缓缓的看着萧元彻。萧元彻摇摇头道:“不过是些小钱,何来重要之说?”郭白衣摇头失笑,神色郑重道:“主公错矣,吃乃民生头等大事,虽是小钱,但胜在源源不断,单那冷香丸一项收益,便已不容小觑......”郭白衣凑近萧元彻身旁,低声道:“如今我们与渤海沈济舟的战争一触即发,所缺者,钱粮也!只是主公可知,依靠苏凌的生意虽不能全部弥补,却可以使我们的钱粮周转十之三四!”“十之五六?这么多!”萧元彻讶然道。郭白衣重重点点头道:“主公细想,这还仅仅是冷香丸一项,若再加上开张不久,但早晚必定形成规模的饭馆和即将开办的茶叶生意,那苏凌给我们的收益,要占到我们所有钱粮来源的多少呢?”萧元彻蓦然长叹道:“不敢算啊,不敢算啊!”郭白衣这才语重心长道:“如果一旦没了苏凌的存在,这偌大的京都之内,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这些生意了。”萧元彻点点头道:“其一便已经让人觉得心惊了,后面的呢?”郭白衣感觉有些憋闷,掀开轿帘,冷风过处,车轮在积雪上飞速滚动,那地上积雪似乎经过这许多日来车马行人的碾压,竟压实了不少,只有点点琐碎的雪屑迸出。他长叹一声道:“于无声处,他的根基已然越扎越稳了啊,再也不是随意一震荡,便会四分五裂的雪片了.....”郭白衣收拾了一下心情,方又道:”其二,苏凌虽然官位不显,只是区区的司空府曹掾,然而先有许韶的赤济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创出了名头;再有《春江花月夜》一鸣惊人......”郭白衣看了一眼萧元彻,方又道:“如今做学问的后辈甚至很多大家都已经视他为后起的学问领袖,如果这般杀了他,怕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啊......”他这话说完,萧元彻的神情又浓重了不少。郭白衣干脆将心中所想,全数讲了出来道:“再者,天子又将苏凌这四句惊世之言公之于朝堂之上,那些清流在心中对苏凌的印象已然有了很大的提升,天子有意树他为天下百官之楷模,这样一来,恐怕更不好动他。”“主公,当年杀边章之事引出的后续种种,依旧历历在目,这苏凌大有下一个边章之势啊?”郭白衣言语犀利,出言提醒道。萧元彻在他刻意提醒之下,心中也想起了多年前的事情。当年萧元彻不过刚迎了晋帝刘端返回龙台,便有当世名阀大儒边章者,跳将出来,言说萧元彻所作所为,乃是挟天子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言语之中,将萧元彻与王熙之流贵为一类。当时无论各地大族名阀,还是庙堂臣工,皆苦王熙久矣,那边章一番摇唇鼓舌,名阀和臣工顿时风声鹤唳,天下一片倒萧论调。萧元彻一怒之下,不顾徐文若和郭白衣的联名反对,杀了边章,更夷其三族。此事一时之间沸沸扬扬,萧元彻的形象自此才有了根本上的改变,若不是徐文若和郭白衣等这许多年殚精竭虑,这才将萧元彻本人的风评和形象,稍有扭转。萧元彻听完郭白衣的分析,沉沉的点了点头道:“白衣说的不错,这苏凌虽然无权无势,但在京都龙台这短短时间,竟无形中有搅动京都风云之势,或许他是无意而为之,只是他的名望果真不能再一一个曹掾来看待了.....”郭白衣这才不动声色道:“主公所虑极是!若这样的苏凌真有异心,主公还是要多加考虑为上,当然死人,却是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萧元彻沉默不语。半晌,他脸上竟颇有些许洒脱之意,哈哈一笑道:“有没有异心,我和你在这里揣测终究失之偏颇,去问问他便是,再者,凭本司空的手段,便是他真有异心,还怕他翻了天不成。”忽的萧元彻一点指郭白衣,笑骂道:“我把你这个老狐狸的,你表面之上,诱我怪罪于苏凌,甚至不惜试探我是否要杀他,实则最后拿边章之事敲打我,提醒我,让我重新慎重对待苏凌,方是你的真实意图吧?”郭白衣老脸一红,拿手中折扇遮了,也是偷笑不已。萧元彻这才淡淡道:“但愿一切都是你我自寻烦恼吧,否则......便是不杀,却也着实......可惜了。”马车很快来到了不好堂外,杜恒正在堂前忙活,却认得是萧元彻的车驾,便迎了过来,接过黄奎甲手中的马鞭。那萧元彻和郭白衣这才挑帘走了下来,萧元彻的脸上仍旧风轻云淡。杜恒见过萧元彻,刚想进去告诉苏凌,萧元彻却一摆手道:“轻车熟路,我跟白衣进去就行......”他又转头,不动声色的对黄奎甲道:“奎甲,你陪着杜恒在门前说说话。”杜恒正疑惑往常都是三人一起进去,今日却留下黄奎甲跟他在外面,正要再问,却被黄奎甲粗壮的胳膊一揽说,老杜,走咱俩马车旁边说说话,俺教你几招......”萧元彻跟郭白衣迈步进了不好堂。苏凌正在炮制冷香丸,见萧元彻和郭白衣进来,却不见杜恒提前来说。他心中也是一动,不动声色的迎了过来。他满脸是笑道:“司空和白衣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了......稍坐,我这满身药味的,实在有点对不住......”萧元彻面色云淡风轻道:“冷香丸又不是毒药,倒也闻得惯,下了朝,时间还早,过来找你聊聊生意上的进账如何......”苏凌心中一凛,暗想,这不过是托词,萧元彻平日何曾有过关心生意进账如何的?从未问过。而且他方才已经说了上过朝了,前几天在他府上,他可是亲口告诉自己上朝之后,便有长史的正式任命下发。苏凌倒也不是有多在乎这长史之位,而是觉得萧元彻这番话看起来风轻云淡,实则有悖于常理。他心中隐隐觉得,定然是朝堂之上出了什么事情,而这事情定然与自己有关。而且这件事情定然不小,如若不然萧元彻怎么会让杜恒留在外面。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他心中暗骂那个傀儡皇帝刘端,怎么动不动给他添堵,上次老萧要给他官做,他一个口谕,自己只捞了个七品曹掾,这次好不容易老萧又说了要升他的官,当那个什么长史的,他不知又搞了什么幺蛾子出来,看来这升官是彻底泡汤了......估计还有什么大锅在等着自己呢......苏凌不动声色的将二人让进后堂正厅,亲自沏了毛尖。苏凌待萧元彻品完了一卮茶后,这才淡淡道:“司空今日来,恐怕不止为了生意吧。”萧元彻一挑眉,不置可否道:“哦?”“如是为了生意,老郭来看一眼即可,用不着司空一下朝便来这里。”苏凌笑吟吟的望着萧元彻,仍旧显得十分自然。萧元彻点点头,这才沉声道:“那你说我来为何事啊?”苏凌是真不知道这次萧元彻来的目的,只是知道隐隐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实在懒得去想,这些时日,他都快成揣摩人心的心理师了,他专业是中文,可不是什么犯罪心理学......犯罪心理学这事,得找浮沉子,他专业对口......苏凌喝了一口茶,嘟嘟囔囔的道:“莫不是天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不成?”萧元彻不接话,只是靠在椅子上,斜睨着苏凌,淡淡的吟诵道:“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苏公子好远大的志向,怕是只做个生意人和司空府的曹掾,有些屈才了吧?”说着笑吟吟的看着苏凌,竟似一点都不生气。苏凌先是一怔,随后心中一凛,接着又有些好笑。苍了个天的,竟然是自己装X剽窃来的四句话,给自己惹了麻烦,看着萧元彻这种表情,他知道,这麻烦还真就不少......看来剽窃这种行为,真就是风险不少,以后少干为妙。可是苏凌一时犯了难了,他怎么解释,他总不能说这玩意叫做横渠四句,不是他说的,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装了十三而已。不说萧元彻信不信,就是信了,他要问,大晋横渠这个地方在何处,苏凌上哪里跟他找去啊......苏凌满脸的无奈和哭笑不得支支吾吾了半晌,脸憋的通红。这个大乌龙,实在圆不了。早知道,自己干嘛那么嘴欠呢。终于,苏凌只得缓缓起身,朝着萧元彻一躬,挠挠头,不紧不慢道:“......司空要是觉得这几句话,我没有告诉司空,是大逆不道,那就把苏凌叉出去,砍了头一了百了的好......毕竟盗版别人的这事,真就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