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彻的仪仗正行进在返回的路上,便看到一个小校朝自己这边飞奔而来。萧元彻一皱眉,这小校看穿着乃是中领军许惊虎属下,自己不是让许惊虎领着人去了杨文先的府上了么?难道事情有什么变化不成么?萧元彻左右护卫刚想阻拦,已然被他喝止了,他抬手将这员小校唤到跟前,沉声道:“何事?”那小校行过礼,这才恭敬道:“属下奉许将军命令来寻丞相,的确有要事禀报......”他说到这里,朝着四周看了看,这才低声道:“请丞相附耳过来,此处人多嘴杂......”“大胆!......”早有护卫冲这小校喝止起来。萧元彻一摆手,想了想,这才眼神微眯的附耳过去。那小校在萧元彻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萧元彻的瞳孔猛地缩紧,倒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小校道:“何时发生的事?”小校忙回道:“许将军去的时候已然是那个样子了。”萧元彻点点头,朝他摆了摆手,那小校这才行礼去了。萧元彻想了想,忽的大声唤道:“魏长安!”不多时魏长安已然站在了萧元彻的马车前。萧元彻并未掀开轿帘,沉声道:“去把苏凌找来见我!”魏长安先是一阵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回道:“是带苏凌来这里还是......”“太尉杨府门前,你带他直接去罢。”“喏!”魏长安转身去了。萧元彻这才一摆手吩咐道:“转道,太尉府!”...... ......苏凌随着魏长安来到太尉杨府门前时,只看了一眼,心便缩紧了。眼前,整个太尉府一片缟素。白幔素纱,从府门前蔓延向后,一眼望不到边。一阵风过,飘荡如潮。无数醒目的招魂幡,合着白幔素纱如大海扬波。满眼之中,极尽哀痛,闻之心伤。苏凌心中也觉着不是滋味,收拾了心情这才来见萧元彻。萧元彻见苏凌来了,只是面色凝重的朝他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毕竟杨府的阵仗,实在让人觉得沉重。府门紧闭,门前一个人都没有。大大奠字一左一右贴在门上。白纸黑字,分外醒目。萧元彻和苏凌无声站立在那里,不多时许惊虎大步走了过来,朝着萧元彻行礼。萧元彻一摆手沉声道:“这里怎么回事?太尉府谁死了?”许惊虎一脸无语,一抱拳道:“丞相,末将也不知道啊,末将奉命前来,来到府门前的时候,这里就是如此啊,因此末将不敢轻动,派了人请示丞相。”萧元彻点点头道:“你这样做是对的,他府上如此阵势,若一个不小心冲撞了他们,倒真就落人口舌。”许惊虎点了点头道:“请丞相示下,现在该如何行事。”萧元彻看了看旁边的苏凌,低声道:“苏小子,你觉着该如何啊?”苏凌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了魏长安说过萧元彻晋升丞相,而自己也因此水涨船高,从司空府将兵长史变成了丞相府长史。因此他并不奇怪萧元彻被人叫做丞相。苏凌略加思考道:“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还能因为这阵仗回去不成?能怎么办,上去叩门!”萧元彻哼了一声,一挑眉毛道:“这话说的在理,苏凌叩门!”“我......”苏凌一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抬头看向萧元彻,但见萧元彻忍住笑,还表现出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得了,刚当上丞相,自己就被卖了。苏凌摇摇头,一副认命的样子。苏凌没有办法,磨磨蹭蹭的走上门前的台阶,伸手有气无力的叩打了几下门环。声音太小,瞬间被风湮没的无声无息。苏凌没有办法,只得又用了些力气叩打门环。连续三次,府门里面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苏凌正自疑惑。忽听“吱扭扭,咣当——”一声闷响,太尉杨府的大门竟缓缓的被打开了。苏凌毫无准备,慌忙之下,朝一旁闪去。只见百余男女老少,列队而出。皆一身缟素,孝服素纱,飘荡在冷风之中。每个人皆神情清凄苦,哀恸至深。眼中皆有泪光,眼睛红肿。但见这百余男女老幼来到府门前,认出了萧元彻的车驾,竟忽的朝车驾而去。慌得护卫皆腰刀出鞘大声喝道:“汝等意欲何为,休得再近前了!否则格杀无论。”这百余男女老幼离着萧元彻的车驾大约还有三丈余,便听到他们中有人凄怆的大喊一声道:“杨氏一族,跪!”话音方落,“呼啦啦——”百余人动作一致,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上。白衣缟素,飘荡如絮。每个人脸上的忧伤更显的破碎凄楚。萧元彻坐在车中,神情不断变换,沉声道:“尔等何故跪我?你们杨府满府缟素,可是又谁故去了不成?杨太尉,你杨氏家族族长何在?”萧元彻连问了三遍,跪在地上的数百缟素男女皆无声无息。萧元彻正自迟疑。忽的,这群跪地的人中又有人凄怆的高声喊道:“请先族长灵位!”话音方落,百余男女悲声大作,哭声震天。其声凄凄惨惨戚戚,其状摧人心肝皆碎。但见杨府门口人影一闪。一青年男子,满身重孝,缟素雪白。手中捧着一巍巍灵牌位,眼含清泪,亦步亦趋的从府门口走了出来。此人面色枯槁,当是伤心过度所致,双眼如血,当是过度流泪所致。披头散发,只用一根孝带勒了前额的乱发。他亦步亦趋,颤巍巍的走到这近百人的缟素队伍之前。正是太尉杨文先的长子——杨恕祖!但见他一脸的凄怆,忽的将灵牌位举过头顶,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那声音却依旧嘶哑,却说的凄楚悲怆,一字一顿。“杨氏家族族长,大晋太尉先考杨氏讳文先府君之灵位在前,杨氏族人,大跪!”杨恕祖一甩孝服,当先跪了下去。但见缟素飘荡湮天,这百余缟素杨氏族人悲声大作,凄凄哀哀,锥心刺骨。萧元彻坐在车中,也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杨文先死了?这怎么可能?苏凌心中也是一惊。不过瞬间便明白了,这杨府上下如此大阵仗,也只能是杨文先故去了。苏凌心中也不由的一阵叹息。说到底,他杨家是被人摆了一道,这大晋十几年的老臣,落得的下场竟然如此。苏凌心神大动,寂然无语。萧元彻也是瞳孔微缩,忽的从车上疾步而下,来到高举着灵位牌的杨恕祖身前,沉声问道:“杨恕祖,你说什么?老太尉死了?你说的可是真的?”杨恕祖这才双手高举灵位,叩头到额上流血,凄声道:“丞相大人!此事怎么可能有假?我父亲因为我的事情,一时间担忧惊惧,府中亦曾好言劝慰,未曾想今日一早,恕祖去问我父亲安,却见他已然自挂于梁上了......”萧元彻闻言,身体一颤,头忽的疼的几乎要裂开。眼前一黑,几欲摔倒。慌得魏长安赶紧过来扶住萧元彻,颤声道:“主人.....主人保重身体啊!......”萧元彻心神剧震,脸色极为难看,使劲的揉着额头。忽的眼中两行老泪滚落。神情哀痛,不似作假。萧元彻的本意,并不想完全至杨文先和杨氏家族于死地,只是逼他杨氏一门站队,他以为自己要杀杨恕祖,那杨文先定然亲自到自己府上求情。自己便可以顺水推舟,卖个人情,顺便敲打敲打他,不愁杨氏不完全倒向自己。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杨文先竟然选择了如此极端而又刚烈的做法。自缢而死,保全了他作为杨氏大族,最后的一点颜面。“文先啊!......你这又是何必啊!.....文先!”萧元彻泪眼迷蒙,神情至恸。他并未有一丝假装的意味。当年王熙作乱,天下二十八路诸侯共抗王熙。是太尉杨文先倾整个家族之力暗中救下了被乱兵所掳的晋帝刘端。随后杨文先又力排众议,主张将晋帝交给当时还是奋武将军的萧元彻。这才有了萧元彻迎晋帝到龙台,而萧元彻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方略才得以实施。所以从这方面来讲。萧元彻和杨文先,可以称得上患难与共的盟友。正因为这些事情,萧家老三萧思舒与杨文先之子杨恕祖更是自小便相交。萧杨两家可以称得上世交。只是到了后来,杨文先从兵部尚书进位太尉,萧元彻从奋武将军进位为司空。由于两人的地位提升,政见开始不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才开始渐渐有了裂缝。从通家之好逐渐离心离德,势若水火。可是即便是这样,因为之前的故旧,杨文先一直保持着中立,并未完全倒向萧元彻的对立政敌。所以萧元彻闻杨文先竟然自缢而死,念及往事,如何不心痛?萧元彻老泪潸然,哀痛至极出言道:“往事悠悠,不可追也!文先与我当年携手,共迎天子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文先怎么会先我而去了呢!”言罢,垂泪不止,更加凄然,神情沧桑。杨恕祖见萧元彻如此,更是悲声大放,痛泪湮心。萧元彻上前两步,执着杨恕祖的手,一眼看去,满是悲凉。此时此刻,他对杨恕祖再也起不了哪怕一丝的杀心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哭罢多时,苏凌和许惊虎亦满脸戚戚的走过来相劝。萧元彻这才用衣袖沾了沾泪眼,凄声道:“恕祖啊,你父文先可留有什么遗言遗书么?”杨恕祖这才将灵位交给身旁之人,一边哭泣,一边双手颤抖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谨的递到萧元彻面前,凄然道:“萧伯父......家父书桌前留有一封信......侄儿不敢擅处,呈给萧伯父.......”连萧元彻都未曾想到,杨恕祖出言唤他,未曾用官称——萧丞相。而是用了多年前萧杨两家友善之时的称谓:萧伯父!多年都未曾用过了,杨恕祖忽的又唤自己为萧伯父......萧元彻身躯一颤,热泪满眼。萧元彻接过那封信,颤抖的撕去封签。将信小心翼翼的展开。工整的小篆字字行行的映入萧元彻的泪眼之中。萧元彻忽的想起。杨文先乃是篆书大家啊。曾经两人诗文唱和。自己的诗,他的篆书。更被当时世人推崇,号称诗书双璧。可如今,造化弄人,形同陌路,阴阳两隔......小篆如泣血,上书:“元彻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血泪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故遂忍悲为汝言之。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今汝既老,而吾亦死也,嗟夫!此时春寒料峭,犹如寒冬。吾坦然就死,以明吾之生为晋人,死为晋臣之志也。犹死无憾矣。余忆吾等年少时,虽起于微末,却未敢自轻,少年英姿,勃勃而发。汝亦曾对吾言,兄弟齐心,天下何敢搦锋锐也。当年壮志,皆发于心,吾忆之,犹壮怀激烈也!初,国贼王熙,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劫掠京师,天下涂炭,天子蒙尘。汝与吾戮力齐心,讨国贼之不肖,迎天子返龙台,振朝纲于庙堂。当是时,弟与吾雄姿英发,常有报国安民,解天下倒悬之志哉!然造化弄人。吾虽志拳拳矣,为社稷之计,尽心竭力,未有怠慢之意,披肝沥胆,常怀尽瘁之愿。奈何汝之愿与吾之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以致势若水火,无可挽回矣。吾每每思之,无不痛心疾首也!世曾有言,鸟之将死,其鸣哀乎!人之将死,其言善乎!想吾为大晋太尉恍恍十余年,未能恪尽职守替天子分忧,此为不忠;未能使杨氏一族举足若轻,门楣光耀,此为不孝;未能不离不弃,与弟同进退,共患难,此为不仁;一人求死,而致天下苍生于不顾,此为不义。临死自省,吾之罪深矣!吾虽身死,亦有微言告知与弟也。龙煌之罪,杨氏必要有所担当,死吾一人,而全杨氏一族,可矣!死吾一人,可全弟免受攻讦之祸,亦可矣!此为其言一也。杨氏一族,几经沧桑,方有今之气象,我既死矣,望弟念乞当年同心过往,援手以照拂之,勿使杨氏消弭于泱泱人世也!切切!此为其言二也。吾死之前,已将吾之志皆言于吾子恕祖。恕祖少不经事,文武不就,庸才而已。故吾恳弟留汝侄苟活世间,如此不成才者,弟何忧也?更况,杨氏继任之主,诚心听命与弟,比之另选他人,若天资过人,弟不好制之,何如?此为其言三也。吾之三言,望弟念之,信之,为之!则杨氏百年亦不叛萧也!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吾无穷尽也!由此,何惧死乎?倘有来世,愿为山间一风,溪中一水,空中一鸟,土中一木也,勿复为人矣!临别沾巾,字字血泪。悲夫!”萧元彻连看三遍,每看一遍,皆哀痛到不能自已。待他最后一次看完这封绝笔信,早已满目沧桑,涕泪满裳。半晌他终于缓了口气,一把将跪在脚下的杨恕祖拽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颤声道:“贤侄,替我好好给你父亲发丧!”杨恕祖闻言,身体一软扑倒在地,大哭不止。萧元彻不忍再看,跺脚转头,朝着苏凌和许惊虎凄然沉声道:“走,随我回府,派一队军士留在此处,如有闹事者,就地格杀!”说着他转头缓缓的朝车驾而去。蓦地向天一叹道:“文先兄,汝可安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