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连绵数日不歇, 整个桐花郡都弥漫着朦胧的雨雾,时而淅沥细柔,时而瓢泼如瀑, 山内山外的青石板路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俞幼悠悄悄地往外探了个头, 朝着远处的树丛后的几个脑袋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膳堂的方向。 树后面的人了然地点头,示意明白。 俞幼悠正打算开始行动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在她的身后。 “你毒还没解, 想跑哪儿去呢?” “鱼长老果然是年纪小不懂事, 掌门您得好好教教她。” “多吃两天药就懂事了。” 俞幼悠后背一凉,正打算解释一二, 然而马长老已经单手拎着她的衣服后领,将其抓回炼丹房中。 下一刻,便是这几日惯常的试药环节。 每位长老都有其独到的炼药心得和想法,所以在一番争论未达成一致后, 他们按照自己想法弄出各种不同的药方,让俞幼悠挨个试药。 眼下的俞幼悠每日都得被关在炼丹房中吃药。 缩回草丛的启南风叹了口气:“不行, 小鱼又被长老们抓回去了, 看样子是没法出来了。” 张浣月忧心道:“难道你们长老是要抓她关禁闭吗……” “不是。”苏意致摇摇头,沉思道:“牛长老说小鱼中了毒, 现在他们正在研究怎么解毒。” 丹鼎宗的长老们都是这德性, 但凡遇到跟医道有关的事情就格外上心, 别的什么都不顾了。 甚至都没管跪在山门外的俞不灭…… 狂浪生挠挠头, 没心没肺道:“既然小鱼要解毒,那咱们自己去膳堂吃饭吧,吃饱了我还想去山门口看看热闹……” 张浣月几个剑修瞥来古怪的目光,摇头道:“我们可不能去看。” 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先前崔能儿的举动分明是想致俞幼悠于死地,所以剑修们也做不出替不灭峰求情的事。可是虽然大家和不灭峰鲜有来往,俞不灭却也是宗门的长辈,他们现在自然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来。 启南风把跃跃欲试的狂浪生拉回来,摇头道:“别去看了,我们宗这两日要来许多前辈,你像样点。” 此言一出,众修都愣住了。 倒是御雅逸不紧不慢地开口:“其他宗门我不知道,你们丹鼎宗的掌门却是把我宗的顾真人请过来了,明日就到。这样看来,怕是其他几宗的前辈也都是长老级别的。” “为何……”狂浪生眼中透露出迷茫,片刻后,他试探着问启南风:“你们丹鼎宗居然这么记仇,特意请各大宗门来看俞前辈下跪?” 众修:“……” 剑修和丹修们都不去看热闹,狂浪生一人想去也不好意思,于是小队终究还是没去成。 但是外面的人可看了个够。 “这雨贼他娘的大!”丹鼎宗山脚下,一个正在兜售话本和零碎药材的散修低低地骂了一声,看着边上越来越拥挤的人群,忍不住又开口:“你们也是来看剑神下跪求医的?” “废话,谁不知道今年就丹鼎宗的热闹最多,还来了不少的前辈。”另外那个炼气期的修士目光熠熠,嘀咕道:“若是有哪位前辈看中我,将我收入门下岂不美哉?” 摆摊的散修切了一声,神秘道:“说起来你知道剑神是被谁抬上山的吗?你知道他为何会下跪吗?都是我……” 然而雨势渐大,并着轰隆的雷鸣和逐渐从远方前来此地的修士议论声,已无人听清他说些什么了。 这是第六日了。 俞不灭吃下去的灵丹早已失去了效用,他在一开始尚且能保持背脊板正的姿态,给世人留以一个—— “身虽跪然神未屈”,“宽厚而傲岸”,“一看便知不凡”的背影。 然而随着雨势渐大,俞不灭的修为逐渐跌落,神志也一点点变得迷蒙恍惚。 所以他的背影从第二天开始便逐渐歪斜起来,再也见不着半分属于不灭剑神的气势了。 就连那些追随他的修士前来丹鼎宗助阵时,一时间都没能辨出歪歪跪在地上的那个昏沉男人。 “俞前辈呢?” “不灭剑神呢?” 最后还是姜渊低低地提醒了一句,他们才看到密集雨幕中,那个几乎要歪到了边上的灌丛中的男人。 没了那一身通天修为,俞不灭看起来竟和路人无异。 有个修士见此状忍不住怒而开口:“怎能让剑神跪在此地!这丹鼎宗也未免太过狂肆了吧?” 后半句他说得格外大声,然而丹鼎宗的大阵并无开启的意思,丹修们好像并不担忧被扣上各种帽子。 事实也是如此,俞不灭在丹鼎宗山门前跪了足有六日。 这六日,也足以将此事传遍各大宗门和世家了。 不管是觉得荒谬也好,可笑也罢,各大宗门名面上顾着形象不曾大咧咧地来瞧瞧是真是假,但是山脚下那些所谓的散修可有不少都身着了大派弟子才用得起的高级法衣和武器。 待知晓此事为真后,整个修真界议论纷纷。 冷眼旁观者不表态者居多,但不少人却开始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 “丹鼎宗此举真是有损丹修纯善之名啊!” 桐花郡内,有人看着丹鼎宗的方向不断摇头,叹息道:“且不说同为人族修士,又是东境的友宗,便是寻常人在此苦跪数日,也该心软吧?可你们看丹鼎宗,何其冷心冷情!” “那位秃大师听说是丹鼎宗的马长老……真是摆足了架子。” “正如诸位道友所言,眼下万古之森大乱起,若是俞前辈伤势可愈,我们东境自然无虑了。丹鼎宗这做法就连我这一介散修也看不过去……” 这几个人正说得起劲的时候,边上有个拎着大刀的修士冷不丁地开口:“你什么一介散修?方才我明明见你们几个在巷子里换掉青山派的袍子出来。” 青山派是受俞不灭庇护的一个小派,听这个刀修开口,边上默默旁观的人都有些恍然。 几个本地的散修都笑得意味深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武器。 青山派的修士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顿时没了方才议论时的气势。 霸刀见状,轻蔑一笑,冷哼道:“少在咱们桐花郡说丹鼎宗和秃大师的不是,小心舌头被割!” 青山派的人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不远处的传送阵闪过数道亮光,又有人从万古之森传来了。 一众修士之中步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他乌黑的眸中不见光彩,身形萧索,唯独手上紧握的两把染血的剑带了黑白以外的颜色。 青山派的弟子一愣,迟疑片刻后辨认出来:“那是……俞公子!” 俞长安恍若游魂一般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忽然有人拦住了他,匆匆道:“俞道友,听闻你与丹鼎宗的俞幼悠曾同去妖都三年,想来也有旧情在,速速求她出面请秃大师出手救俞前辈吧!” “你父亲已跪在丹鼎宗山门前足足六日了!” 俞长安的眼珠转了转,他张嘴,像是自问,又像是低喃:“可是为何她认定俞幼悠是妖族,你知道吗?” “她?”青山派的修士愣了愣,想了许久才意识到,俞长安这说的应该是崔能儿先前指认俞幼悠是妖族的事。 “这其中想来也有误会……” 俞长安却很快低低地自语了。 “不是误会,我知道这是为何。” 他抱着两把剑,无力地瘫倒在街角,低低地喃喃自语:“所以我无颜见她。” 离开云华剑派的前一天,俞长安碰见了前来不灭峰的张婆子,也偶然听到了她和自己母亲的对话。 原来俞幼悠是他的姐姐。 原来他在妖都听到的那个负心绝情的人族修士,就是曾被自己视若神明的父亲。 俞长安看着丹鼎宗的山门,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毫无旁的动作。 青山派的修士心中急得不行,正想催促,然而才刚想往前,身形骤然间顿住。 一股强大的威压骤然自城外的传送阵处传来。 却见一位身着锦袍的修士缓步而出,而他上方盘旋着几只优雅的仙鹤,阵阵清鸣,所到之处将阴霾都快散尽。 有人辨出来者身份,低声惊叹:“是南境的顾真人!” 顾真人足下迈出一步,身形便似挪移踏出数里,最后翩然朝着丹鼎宗山门而去。 不久后,又是一位貌美女修自传送阵中踏出,眉目惊艳柔媚,身段风流,然而目光却又凛然得让人不敢正视。 “是合欢宗的竹长老!” 接下来,万法门的长老,天盾门的长老,乃至是天音禅寺的佛子皆一一抵达桐花郡,他们方向统一,全部都沉默地朝着丹鼎宗内飞去。 有人猜测这是四境各大宗门来为俞不灭说情的,毕竟真治好了就能多出一位渡劫大能。 也有些脑子不清醒的在猜这是丹鼎宗请人来看热闹的……比如狂浪生。 不管内情究竟如何,此刻所有散修们都意识到一件事。 修真界怕是要出大事了。 …… 丹鼎宗山门前。 各大宗门的长老们分列在不同的位置,静静立在丹鼎宗山门前。 然而他们只是带着探究且复杂的目光看向已经再次失去意识的俞不灭,并无要开口替他求饶的意思。 这些人并不是来替俞不灭说情的,而且看他们和飞出山门的马长老牛长老等人一一叙旧问候的模样,极有可能就是丹鼎宗请来的! 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雨越来越大,好似瀑布一般自天穹倾泻而下,夜色吞没了群山,却遮蔽不住那些越聚越多的修士。 一开始还只是各大宗门,到后面,但凡是修真界能叫得出名字的世家掌权人也来了此地。 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着,用莫名的眼神看着下方的俞不灭。 他们全部都是被丹鼎宗请来的,确切说来,是被丹鼎宗的俞长老请来的。 雨夜透骨凉,漆黑的天幕中浮出些许微光。 七日了。 崔能儿慢慢地站起,她低头看了眼地上修为已跌至谷底,已然昏迷瘫软在地上的俞不灭,心沉到了最底端。 俞不灭若真不得救,那她便再无倚仗了。 崔能儿面朝向上方的各大派长老们一一拜过,最后面向丹鼎宗方向。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崔能儿面朝丹鼎宗,深深一拜,声音颤抖—— “大师在上,此事皆是在下的错,不该中伤丹鼎宗弟子,忘恩负义之辈是我,而非不灭。为了四境的将来,还请大师出手相救!” 她高声道:“若有罪责自该由我承担,不灭并不在三不救之列,请大师出手!” 无数的修士静静看着这一幕,有不少人目中已闪过赞许和动容,就在他们想要上前说情的时候—— 一束光箭迎着初升的曦光自极远处射来,生生地射穿崔能儿的腿骨。 那冲击力太强,直接将端庄站立的崔能儿击倒在地,碎骨渣和血肉混在雨水中,很快就被冲刷掉了。 崔能儿脸色苍白,痛得身体抽搐,连话都说不出。 山门外的修士们亦是惊愕不已,猛地转头:“谁!” 远处,一队身着轻铠的翼族从云端缓缓落下,为首的乌未央提着弓箭,冷冷地瞥了一眼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崔能儿身上。 她身上的气势惊人,竟不比同为化神境的天音禅寺佛子弱。 又是一个化神境,还是一个妖修! 那些围观修士临到嘴边的怒斥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都警惕地看着乌未央和她身后的几个翼族。 最后是上首的顾真人起身,对着乌未央揖手行了个平礼。 “乌道友,不知此番来我四境是为何事?” 语罢,顾真人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了马长老。 马长老连忙抬手示意这些妖族不是自己请来的。 四境和妖都曾有约,为两族安宁,化神期修士不得轻易越过边界塔。 乌未央面上毫无表情,淡淡道:“十八年前,我妖族来四境寻人不果,又因陛下闭关所以草草了之,现在找到人了,自然是来了结这段因果的。” 上方的各大门派长老们都是一怔,才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当时妖族曾来四境追杀一个神秘人族修士,据说此人杀了妖族公主,又挟持了刚出生的小殿下逃出妖都。 此事对散修来说是无从听闻的秘闻,但是在这些大能之间却不是什么秘密。 若不是当时正值妖皇重伤,妖都陷入内乱,那件事怕是会让妖都对四境宣战,再起数千年前的两族大战之灾。 上首的无尘佛子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拨动佛珠的手一顿,平和问道:“乌道友,难道此段因果与崔道友有关?” 乌未央一来便射伤崔能儿,而后者的反应也着实值得令人深思。 此刻的崔能儿见鬼似的紧盯着乌未央,脸色早已惨白无血色,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佛子说对了一半。” 乌未央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听说你自从成为俞不灭的道侣后,便鲜少离开不灭峰?堂堂一个元婴期的高手,却深居在内院中,怎么,是怕被我发现吗?” 崔能儿几乎从未在人前露面,若不是隐蜂借着向俞长安学剑术的机会,怕是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俞不灭有手段改变自己的面容和气息,然而崔能儿却没有。她只能躲在俞不灭身后,如此才能逃避来自妖都的追杀。 能成为女主角,崔能儿的美貌毋庸置疑,也正因这份美貌,让当年只是在公主身边瞥过她一眼的隐蜂再次认出了这个人族女修。 自发现这人后,隐蜂便悄无声息地折返回妖都,将其行踪告知了乌未央。 化神期的威压毫不保留地施加在崔能儿身上,乌未央的金弓抵在崔能儿的脸上,强行将这张美丽的面庞扳正。 边上的姜渊和其他门派的人想要阻止,然而乌未央只是扇了扇翅膀,便将这些人全部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了三不救的事,你真敢说你身边的男人无过?”乌未央声音冰冷,她低垂着眸子看着这两人,杀意涌动。 “乌道友。”无尘佛子敲了一下木鱼提醒。 他们能容忍乌未央越界,一是因为四境当年的确有修士在妖都犯下大过,二是因为妖皇已出关,眼下饱受万古之森折磨的四境不能再和妖都起战火了。 然而乌未央一旦当着诸多修士杀人,此事牵扯便广了。 好在乌未央深吸了一口气,持弓的手握紧到颤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她冷笑着看着污泥中的崔能儿,高声道:“昔日你流落妖族,险些被妖当成猎物射杀,若不是公主看你可怜收留,你怎有活路!” 乌未央的靴子狠狠地踩过崔能儿的断腿处,而后一步一步走向已经昏迷的俞不灭身前。 她手持着金弓,重重地抵在俞不灭的脸上。 刺痛感让俞不灭被生生痛醒,他微微眯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口舌也变得麻木而迟钝,唯有乌未央仿若金石的声音响在头顶—— “而你们所谓的不灭剑神,也不过是我妖都的赘婿罢了,他歹毒到残杀刚为他产下一女的公主,挟持着我妖族小殿下逃窜回四境后又将其抛弃,此等杀妻弃女之辈,也配称之为剑神吗!” 乌未央目中带着凄冷的杀意,她一一扫视过那些瞠目结舌的人族修士,眼眶逐渐泛红。 那声音响彻群山之间,带着些许喑哑。 她质问这群人族修士—— “结成道侣,便是让他伤其性命,分其尸骨的吗?” “为人生父,就是让他挟持为质,弃之不养的吗!” “这若不算忘恩负义之辈,不算杀妻弃女,那还要如何才算!” 这质问太过犀利,终于,崔能儿身后有人大着胆问:“你……你有何证据?!怎能让你凭空污蔑!” 乌未央的眼睛一眨,有温热的液体融到了冰凉的雨水之中。 她想着隐蜂私下调查后告知自己的那些事,心口绞痛。 “证据吗?你不妨问问俞不灭,他儿女手上的剑到底是哪位大妖的骨血炼成?” “这世间又有何等强大血脉的大妖,尸骨竟然能炼出那么多的伪仙器!” 所有修士皆陷入死寂。 合欢宗的竹长老面带不忍地别开脸不敢再听,无尘佛子的佛珠被拢在掌心,最后一声长叹。 俞不灭已经逐渐被附骨草毒得迷失的神智被这连连的质问唤回了一些,他极力想挣扎着往后逃离,然而乌未央的弓却死死地将他的头按在淤泥之中。 他的鼻腔里灌满了雨水淤泥和喉咙里涌出的血,口中只能呜呜地吼着什么,却连一个整字都说不出。 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姜渊愣愣地趴在不远处的泥泞中,看着前方那个狼狈的男人。 自姜渊有印象起,俞不灭便是他心中顶天立地的存在,乃当之无愧的剑修,而他和师娘之间的举案齐眉,对师弟师妹的宠爱更是修真界的佳话。 然而此刻,却有人狠狠地戳穿那层面纱告诉他,眼前的男人不过是个杀妻弃女的狡诈恶徒,他的道侣早被他残杀分尸,他的女儿也只是他用来逃命的工具…… 然而即便是如此,依然有俞不灭的从者躲在人群后方,强行争辩。 “俞前辈流落到妖族,定是危机四伏,你们妖族狡诈险恶,定是威逼了前辈让他和你们的公主结成道侣!他这是为求自保忍辱负重!” “而且他疼爱子女,敬重道侣,大家都有目共睹,绝不是那种人!” 乌未央倏然扬起巨大的金弓,那些喧闹的声音骤然而止。 然而在光箭射出之前,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唤住了她。 “乌前辈!” 丹鼎宗山门大阵终于缓缓开启。 一个身着白裙的瘦弱少女慢慢地沿着山道拾阶而下,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眸亮得惊人。 然而与其柔弱姿态相反的,是她身上赫然可辨的元婴期修为。 “是俞幼悠!” “什么俞幼悠,丹鼎宗传出的消息,她是俞长老了!” “嘶,去年在万古之森见她还是金丹期,如今怎么就元婴期了!” 除了先一步见过俞幼悠的顾真人外,场中修士皆是心惊不已,尤其是数年前还在四境大会上见过她的前辈们,更是忍不住苦笑。 这么年轻竟然就已到了元婴期,需要让他们称一句“道友”了,这要是再等上几十上百年,怕不是要成为化神期,让他们都得喊“前辈”? 好在俞幼悠分外识礼,她抵达山门后,先恭敬地同各大宗门的修士们一一拜过,恳声道:“晚辈先前正在试药,故来晚了些,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顾真人很和气地笑了笑:“俞长老无须多礼,只是今日贵宗将我们聚集于此,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总不可能是专门让他们来看妖族揭露俞不灭的丑态吧?这的确算得上是惊动修真界的大事,但也没必要让他们这些大宗门赶来。 为了此事,丹鼎宗甚至给每个宗门前来此的长老都奉送了一枚五品灵丹,可谓手笔极大! 俞幼悠笑了笑,一步一步走向山门外,最后停在俞不灭的跟前。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暗含了元婴期修为,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说来也巧,此番请诸位前来,也是与俞不灭有关的事。” 当俞幼悠的裙角落在俞不灭跟前时,他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而后艰难地抬头,想要看清来者的面孔。 而那少女也很贴心,垂下头带着微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终于,俞不灭与那双澄澈如幼兽的眼对上了。 那一瞬间,俞不灭的脸上露出些茫然,又显露出些许恍然。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杂……”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俞幼悠声音很轻地叹出一句。 那个孩子的确已经死了,死在桐花郡的冬末春初,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寒夜里,她小小的身躯染满了鲜血僵硬在陋巷角落,身上只粗糙地裹了一卷草席。 除了隔壁的一条狗疯狂吠着呼唤她之外,再无人念及。 风将细碎的雪吹了千里,却没把她吹回家乡。 俞不灭死死地盯着她,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怒吼,崔能儿亦是低喃着想要说什么,然而乌未央面无表情地把金弓压在她的头上,将其按在淤泥中发不出声音。 俞幼悠对着乌未央微微颔首,而后回望向场中诸多修士。 这里几乎聚集了整个修真界所有高门和世家,甚至就连悬壶派都有人来……比如苏意致的父母。 她冲着众修士再次郑重行礼,而后正色道:“诸位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百年前起,万古之森就逐渐失守吗?为何这百年间异兽潮频频出现,而万古之森的灵力溃散一尽?” 中小门派和散修们都茫然,倒是上方化神期的佛子和顾真人陷入了沉默,脸上略有异样。 俞幼悠笑了笑,朝着他们一拜:“两位想来也曾听闻中州古城之事了。” 顶上两人没开口,倒是从山门内飞出来的丹鼎宗掌门不紧不慢开口道:“中州古城乃是镇压异兽源头的一座巨型大阵,支撑其运转的,便是其庞大的灵力,这也是为何万古之森的灵力会远胜过外界。” 顾真人颔首:“确有其事,御兽宗的先辈曾有此言留下,只是不知真伪,也现今也再无人知晓这种阵法了。” 佛子亦是点头:“寺中古籍亦有记载。” 俞幼悠一字一句道:“如若细查,便可知晓俞不灭踏入修途起,原本平静的万古之森便开始异动。” “这是因为他修炼了特殊的功法,他是五灵根,需要比旁人更多的灵力!而他每一次突破,都会从万古之森中窃取灵力,炼气期所需要的灵力自然不多,但是越是往后,所需要的灵力便越多,直到前几月他渡劫飞升,更直接让本就残损的中州结界崩溃,这才使得四境都出现了无数异兽潮!” 她面向目瞪口呆的众修士,一字一句道:“你们因异兽而死去的亲人,同门,朋友,全都是拜俞不灭所赐!” 之所以说是特殊功法而非戒指,是因为人心难测,俞幼悠并不想用那神秘的古戒再考验一次人心。 那些修士还未从俞不灭杀妻弃女的消息中缓过神来,便又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只觉脑中懵然一片。 身着彩袍的丹鼎宗长老故作严厉,斥道:“俞长老,事关万古之森,不可胡言啊!” 俞幼悠垂眸一拜:“诸位都是门中主事之人,自然清楚所守防线何时出现了异兽潮,不妨与俞不灭修为的突破时间一一对照。” 天盾们的狂长老挠挠头:“我们这也不知俞不灭何时突破……” 这时,一直沉默的云华剑派紫云峰主终于艰难地开口:“我派弟子皆有命牌留在宗门,上面留有一丝神识,每次突破,定有记录。” 这在大派之中并不算罕见,也只有一贯粗糙的天盾门没有了。 顾真人客气道:“那烦请紫云道友取俞不灭的命牌一观了。” 紫云低声地拿出传讯符叮嘱了一番,最后,丹鼎宗飞出了脸色苍白的张浣月。 良久之后,张浣月自云华剑派归来,手中所持的玉牌正是俞不灭留在宗门内命派。 紫云峰主接过命牌,深深地看了一眼下方的俞不灭,声音略艰难地念出—— “四境一千二百年,弟子俞不灭突破筑基期。” 这时倒是无人回答,来自各境的长老都摇摇头,示意那年没有异兽潮发生。 紫云峰主微微松了口气,又念道:“四境一千二百二十七年,弟子俞不灭突破金丹期。” 这时,丹鼎宗掌门冷不丁开口:“若没记错,我们东境在同年四月出现了一股异兽潮。” 紫云峰主涩声道:“他突破的时候正是四月。” “也许是巧合呢。”丹鼎宗掌门倒是态度很和善,揖手道:“紫云道友继续吧。” “一千二百四十年,七月,俞不灭突破元婴期。” 听到这里,南境的顾真人脸色不太好看:“我南境同月出现了一次异兽潮,还出现了一只化神期异兽。” 佛子叹息:“西境逃出一只化神期异兽。” 马长老面无表情:“东境两股异兽潮,两只化神期异兽。” 众长老对东境投来同情的目光。 紫云峰主的声音已经麻木了,她语气复杂地念出俞不灭突破至化神期的时间。 这一次,众修皆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回答。 竹长老咬牙道:“我们西境有三次异兽潮,我三个师侄死在其中。” 顾真人面无表情:“南境,逃出两只化神期异兽,毁掉了我们两座岛。” “东境,三次异兽潮,百里道友杀了两只化神期异兽。” 就连底下观望的北境修士也跟着喊出来:“我们北境那年也有好几次异兽潮!有个凡俗小国举国覆灭!” 紫云峰主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颤抖了,她艰难道:“俞……俞不灭突破渡劫境的时间诸位都已知晓,而他闭关时间正是掌剑真人陨落的第二日。” 场中众修都陷入了沉默。 无需各位长老说什么,因为他们都知晓从掌剑真人陨落起,万古之森的防线溃败成了怎样。 若是一次可以称为巧合,但是次次都如此,且四境都同时遇上麻烦,而俞不灭却次次都巧得突破。 再加上俞不灭飞升失败后,突然就停止的异兽潮…… 这绝非巧合,唯有人为二字可解。 而在这无数的灾难之后,唯一获利的那人,便成为了最可疑之人。 突然失去灵力的万古之森,蜂拥而至的异兽潮将四境的平静彻底打破,他们这些人还能站在此处,然而他们那些死在异兽口中的同门亲友,却再也回不来了。 先前从未有人想过万古之森的异兽潮与人有关,便是顾真人他们也只觉得是镇压异兽的灵阵太过古老破损了而已。 更重要的是,先前没人敢怀疑一位名扬天下的剑神是个贼。 以前这些修士只恨异兽,而到如今他们才知晓,原来是有人窃取灵力,吸食四境修士的血肉去滋养自身! 仇恨是会转移的,尤其是知晓所恨的源头已经跌落尘泥,连炼气期的自己都能除之后快时,便更容易落在那人身上。 轰隆的一声雷响唤回众人的思绪。 瞬息间,有个修士猛地提起巨斧狂奔上山,目眦欲裂怒吼:“不灭狗贼!你还我儿子的命啊!” 这声怒吼唤起无数修士的怒火,转瞬间,便有无数修士朝着上方袭来。 崔能儿早已被这事震住了,她身为俞不灭的道侣却也从不知晓这戒指的事,只知道自己道侣每次闭关都可突破。 她喃喃地还想辩解:“不是……你们信他,他飞升也是想除掉所有异兽……” 俞幼悠垂眸,冷淡问:“等异兽把四境修士都快杀完了,他再以救世之姿出现,享受世人的膜拜和叩谢吗?” 她不曾看到结局,但是料想差之不远。 泥泞之中的俞不灭已失了所有修为,蜷缩着无法动弹,最后是丹鼎宗掌门出面制止那些暴动的修士,这才保住了他的命。 丹鼎宗掌门极得体道:“此事毕竟尚未验证,只是我宗长老所推测而已,且将俞不灭先关押在我宗门内如何?” 其他几个大宗长老皆颔首称是,便是云华剑派的紫云峰主也无异议。 俞不灭和崔能儿被马长老麻利地提起,朝着丹鼎宗山门内走去。 山下众修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有更多修士听闻消息后匆匆奔赴丹鼎宗。 与仿佛永远杀不完的异兽相比,恨一个人要容易得多了,更何况那人此刻已从云端跌落至泥底。 丹鼎宗山门前的这一幕,几乎转瞬间就传遍了四境。 丹鼎宗的山道上。 被马长老拖曳着的俞不灭死死地睁着眼盯着后面的俞幼悠,目光极其复杂,他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暴雨把俞不灭惨白的脸冲刷得越发像具尸体,然而俞幼悠知道,他还留有一口气。 那是她特意为他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