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卫氏子孙卫媗、卫瑾, 求见薛世叔。”
卫媗的话音一落,门内的父子二人俱是一怔。薛晋是因着“卫瑾”二字,薛无问是因着去而折返的卫媗。
薛晋沉沉望了薛无问一眼, 放下手上的长鞭,亲自去开了门。
薛无问趁着他去开门的功夫,迅速将衣裳穿上,白色的里衣才刚着身便洇出一片鲜红的血迹。
好在外衣是锦衣卫的官服, 黑色的布料便是染了血也看不出分毫。
那厢薛晋去开门, 素来冷肃的脸在见到霍珏与卫媗后登时一暖,道:“本想等这边事了, 便亲自去见你们姐弟二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 目光落在霍珏的脸, 继续道:“我在肃州听闻有一人年纪轻轻便连中六元,蟾宫折桂。那时我便想起了卫太傅,却不曾想你就是昭明。不愧是青州卫家的子孙,你祖父若是在世, 定是要以你为荣。”
薛晋在回京途中, 方才知晓新科状元霍珏就是卫家的卫瑾。
他一直惋惜着没能救下卫彻,为卫家留下一点香火。眼下见到霍珏平平安安地站在他面前, 还继承了他祖父的才华, 不可谓不惊喜。
祠堂里头的人还在跪着, 薛晋却像是全然忘了自家儿子一般,道:“此地不宜叙旧,你们姐弟二人随世叔到正厅喝茶去。”
卫媗望着薛无问那笔挺的背影,摇头一笑,道:“既与在里头跪着, 我又岂能置身事外?我与他本是一体,他若是做错了事当罚,那卫媗同样当罚。”
说罢,卫媗朝薛晋福身盈盈一拜,提起裙角入内,在薛无问身侧跪下。
她不为薛无问求情,她只陪他。
薛无问侧头望她,那惯来含着丝轻佻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无半分笑意。
他想说他无事,让她出去。
罚跪挨鞭于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但落在卫媗身上,那就是顶顶大的事。
这姑娘他连一根头发丝都舍不得她掉,哪舍得她陪他在这受苦?还是罚跪这样的苦差。
可眸子一映入她那清丽从容的脸,拒绝的话便出不了口。
她要陪着他,要与他一同面对风雨,他怎能拒绝?又怎可拒绝?
喉结轻轻一提,又缓缓落下。
薛无问提唇笑了下,也顾不得前头有多少祖宗的灵牌看着,顾自牵住卫媗的手。
卫媗眼睫微微一颤。
香案上的长鞭,那一排排软刺还沾着他的血,空气里亦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咬了咬唇,轻轻回握住薛无问的手。
薛晋望着卫媗与薛无问并肩而跪,正欲开口,忽然身前一暗,只见方才他才将将夸过的卫家小子大步入内,一撩衣摆便“咚”一声跪下。
“世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世间公道,为了黎民百姓,他既是有错,那珏亦有错。珏不该信这世间有公道,不该信卫家霍家的冤屈总会有昭雪的一日。珏该做的便是以眼还眼、以杀止杀,用无辜者的鲜血铺一条复仇之路。”
年轻的郎君身姿笔挺,声音温润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泣血。
薛晋并不知,上辈子他曾同霍珏说过,这世间追寻公道之路有千千万万条,可最不该的便是用无辜者的命来为你复仇。
这位征战沙场多年,以血肉之躯挣下无数赫赫威名的将军在怔楞一瞬后,忽然望向了香案上的灵牌。
外头鹅毛般的大雪簌簌地落。
辛嬷嬷打着伞,疾步跟着薛老夫人。她身后的莲棋、莲画甚至连伞都顾不得打,拢着斗篷帽檐,急匆匆地跟在辛嬷嬷身后。
她们二人原是薛老夫人放在魏姨娘身边的丫鬟,可自打进了无双院,被世子用雷霆手段敲打过之后,她们的眼里便只能有魏姨娘。
表面上她们是老夫人的眼线,实则早就是魏姨娘的人了。方才二人得了佟嬷嬷的暗示,悄悄跑去静心堂请老夫人。
薛老夫人倒是果断,一听魏姨娘月事有异,且还去了祠堂寻世子,立马便赶了过来。
薛老夫人一到祠堂,见里头直挺挺跪着三人,眉心不由得一拧,对薛晋道:“今日不行家法,让那三个孩子出来罢!”
这祠堂虽常年烧香诵佛,可到底是放死人牌位的地方,阴气委实太重。
英气阳刚的男子在这呆久了都不行,更别说卫媗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若她此时当真是怀了身孕,那就更不能进来这里。
这对父子,真真是不着调,一个急着训子,一个急着挨家法。若卫媗肚子里那块疙瘩肉出了什么事,他们哭都没地儿哭去!
薛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用目光剜了薛晋与薛无问一眼。
“派个人去福安堂请方神医到静心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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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嗣同自打被薛无问“请”进了定国公府,便在福安堂住下。
这院落偏僻,平日里也没多少人来吵他,也算是落得个清闲,总的来说还是无甚不满的。
可今儿这福安堂倒是够热闹。
先是佟嬷嬷派人来递口信,接着是何宁来递口信,没一会静心堂的那位老夫人又火急火燎地差人来请他。
方嗣同没好气地叹一声,背起个药箱便往静心堂去。
静心堂的偏殿里,卫媗坐在榻上,在薛老夫人充满期盼的目光中,将手腕放在号脉枕上。
方嗣同前几日才给她把过脉,虽说因着月份尚浅,喜脉尚且不显,但他诊过的孕相不知凡己,卫媗的脉象十有八九是喜脉。
今儿再诊,手下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是再清楚不过的喜脉。
方嗣同收回手,对薛老夫人与卫媗道:“恭喜老夫人,卫大娘子这是喜脉。”
这话一落,别说薛老夫人了,便是辛嬷嬷这些老仆都一脸喜色。
天知道老夫人盼着抱曾孙都盼了多久了!
满屋子的人均是一脸喜色,也就卫媗要淡定些。
薛老夫人怜爱地望了她一眼,又问方嗣同:“这孩子自小身子骨弱,可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方嗣同道:“卫大娘子这两年的身子骨比之从前要好了许多,只不过到底是头次有身孕,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老夫会列些吃食上的注意事项,但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持心情平静愉悦,切莫大悲大怒。”
薛老夫人闻言便淡淡“嗯”一声:“自当如此。”
方嗣同开了药,又写了密密麻麻两页纸的注意事项,方才离开静心堂。
他一走,薛老夫人便拉过卫媗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放心,既与的那顿鞭子就此揭过。有我在,你薛世叔不会再让他家法伺候。”
卫媗微微笑了下,对上薛老夫人慈爱的眼,温声道:“老夫人可会恼媗儿?”
薛老夫人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卫媗所说的恼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一年卫媗几乎日日都会来静心堂陪她礼佛,抄经书、诵佛经、论佛法。
二人每日都耗不少时间在佛法上,薛老夫人自然也就没察觉到自家孙儿在外头做了什么。
诚然,若是没有卫媗,薛老夫人的确会更早察觉到薛无问暗地里的小动作。
可早也不会早多少。
凭她那孙儿的手段,真要瞒她根本不是甚难事。
“恼你什么?恼你花时间陪我这老太婆解闷?” 薛老夫人失笑道:“我又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呀,是在担心我对既与心生不满,是也不是?”
卫媗并未否认,只不卑不亢道:“老夫人心慈,定不会同既与龈龈计较。”
她说着便将手搭在小腹,温顺道:“既与尚且不知我有孕,老夫人若是恼他,我们便瞒着他一段时日,只当是给老夫人出气了。”
薛老夫人哼一声:“就他那性子啊,还是让他早些知晓他要当爹为好,至少能令他稳重些。”
卫媗闻言便笑了,半晌,又缓缓敛了笑意,认真道:“老夫人,这天底下,只有我能做好既与的妻子。也只有我,当得起这孩子的母亲。这孩子,不能是妾生子。”
卫媗说起这话时,语气平静而笃定,无半点卑微求人之态,仿佛说的是天底下再正常不过的事。
看得薛老夫人心下一叹。
卫家这姑娘当真是养得极好,有手段、有城府却不失风骨,便是认错也是坦坦荡荡的,半点也不遮掩。
最重要的是,这小姑娘太通透了,三言两语便道出了一个人的软肋之处。
既与只要她,不可能再娶旁的人,薛家的后代也只会从她的肚子里出来。
若卫媗还是魏姨娘,那她的曾孙就要一辈子都是姨娘之子,而这根本是不可能之事。
从前薛老夫人眼睁睁见着自家孙儿如何为了她违抗族令,又如何为了她抛下肃州的一切来了盛京。
她曾经为既与不平过,堂堂定国公世子,地位尊贵又才貌不俗,不知招惹了多少小娘子的相思,何曾需要那样卑微地喜欢一个人?
可今日在薛家的祠堂,那位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义无反顾地跪在了他的身侧。
二人牵着手,那并肩而跪的身影,好似在同旁人说,今后不管发生何事,他们都会一同面对。他们,是一体的。
薛老夫人深深望了卫媗一眼,道:“从今日起,你便随既与一同唤我‘祖母’罢。祖母旁的不求,只求你记着,你啊,先是既与的妻子,接着才是旁人的母亲、姐姐和女儿。”
薛老夫人与卫媗说完好一会话才出了屋子,一出去就见自家孙儿站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也不知是来了多久,肩上发上均落满了细碎的雪。
她睇了薛无问一眼,没好气道:“一会辛嬷嬷会送药过来,你记得趁热让媗儿喝了。”
薛无问忙答应下来,同薛老夫人匆匆行了一礼便入屋去,看得薛老夫人止不住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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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媗自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薛无问进来时,她便起了身。
薛无问大步过去,将她一把抱起,哑声道:“可有哪儿不舒服?”
卫媗摇了下头,搂住他的脖颈,低声道:“你先放我下来,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薛无问想起她同他说的,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她都要知晓。
想了想,便抱着她就在一边的榻上坐下,低头去寻她的眼,吊儿郎当道:“你知道外伤这东西向来都是瞧着严重,实际上一点也不碍事。父亲只打了一鞭,都还没来得及打第二鞭,你就来了。我实话说,那一鞭对我来说就跟挠痒痒一样,一点儿也不疼。”
卫媗“嗯”了声,抬手解他上身的衣裳,才刚脱下外衣中衣,便摸到他背上那原该柔软的里衣布料早就发了硬。
那是鲜血沾上布料干了后的触感。
卫媗指尖一顿,微抬起眼睫,对他道:“薛无问,你转过身去。”
薛无问低眸看她一眼,缓缓转过身,此时倒是后悔极了方才没先回去无双院换身衣裳。
父亲甩这一鞭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直接便豁开一条血痕。
大片血迹从左肩的位置蔓延到腰的右侧,在雪白的里衣洇出触目惊心的暗红。
卫媗呼吸轻轻一顿,竭力忍住鼻尖的酸涩。可那汹涌澎湃的心疼,顷刻间便灌满心头。
不过是一鞭就流了这么多血,七年前那四十九鞭他又流了多少血?
卫媗拿出方神医备好的药,力道轻柔地给他上药。
觉察到她的动作,薛无问垂下头,后颈脊骨分明,拉出一道硬朗的曲线。
老实说,背上的伤他没感觉到多痛。
倒是卫媗细腻的指还有软软的扫过他后背肌理的呼吸惹得他全身上下都痒得不行,是骨头都要麻掉的那种痒。
他一边咬着牙忍着,一边骂自己禽兽。
好不容易上好药,穿好衣裳,这姑娘忽然揽住他脖颈,在他后颈的棘突处轻轻落了个吻,道:“薛无问你记着,日后我卫媗先是你的妻子,之后才是旁人的母亲和姐姐。”
薛无问全身一僵,萦绕在心间的所有心猿意马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如山洪倾泻般的爱意。
她懂他,他亦懂她。
她家姑娘是在同他说,日后他薛无问,会是她心里的头一位。
薛无问转身凝视她,唇角微提,双手捧住她的脸,额头轻轻贴上,玩世不恭的声嗓似喟叹又似调笑。
“啧,我这一鞭挨得太值了……”
卫媗忍不住抬眼嗔他,想起薛老夫人的话。
下意识便握住他的手,将他宽大的手掌贴上她平坦的小腹,道:“既与,你要当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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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堂里的地龙烧得旺,外头雪虐风饕,内室却温暖如春。
与静心堂相比,薛晋的书房倒是要冷上许多。
霍珏陪着薛晋吃了几盅茶,下了几盘棋,又说了他在桐安城的六年。
说起他的阿黎,说起酒肆和药铺,还有朱福大街的点点滴滴。
年轻的郎君说起过往,清隽的眉眼不见半点阴郁。
薛晋淡淡颔首。
他知这一年盛京的风起云涌少不了霍珏的推波助澜,甚至自家那一身反骨的孽子会义无反顾地做那大逆不道的事,同样少不了这年轻人的推波助澜。
对薛无问,薛晋可以狠狠拿起鞭子,给他一顿家法。
可对霍珏,他不能,亦没有那个资格。
这孩子与卫媗经历了家破人亡,至亲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他们若是要伸冤要报仇,谁都没资格指责他们。
更遑论,眼下他所做的一切,并未伤及无辜,反而是造福了无数百姓。
青州,临安城,还有前不久因他警觉而提前制止的曲梁城流民之祸,皆是因着他而避开了生灵涂炭的局面。
唯独对成泰帝……
薛晋斟酌着言语,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对面的年轻郎君温声道:“世叔信我,珏绝对不会做出有堕卫家名声之事,亦不会连累世兄受史官的口诛笔伐。”
这话听在薛晋耳里,是在许诺他霍珏不会做那不忠不臣之事。
薛晋抬眸,对上霍珏那双清润的看不出深浅的眼,喉结轻轻一抬,道:“世叔信你。”
霍珏离开定国公府之前,原想去静心堂看看卫媗的。
可人还未过去,便听佟嬷嬷笑着道,世子爷知晓大娘子有了身孕,抱起大娘子便回了无双院,说要同肚子里的孩子说说话,好让他们阿蝉先熟悉一下爹爹的声音。
佟嬷嬷边笑着说边摇头,“世子爷盼着大娘子生一个同大娘子一样的小女郎,可老奴私心里还是希望大娘子这一胎会是个小郎君。”
霍珏想起上辈子沉默寡言的小阿蝉,倒是希望这辈子阿蝉能快些来这世上。
可他也知晓佟嬷嬷在担心些什么,宽慰道:“嬷嬷不必忧心,薛家不是那些重男轻女的门第。”
上一世的阿蝉虽没了娘,后来又没了爹。可薛家上下,不管是薛老夫人还是薛晋,人人都把她当眼珠子一般疼爱。
就连他这个舅舅,对她都是有求必应。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蝉再不必拉着他的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我的眼睛真的同我娘生得一模一样?”
风声呜呜咽咽。
霍珏想起小阿蝉那双沉静如皎月的眸子,提脚踩入厚厚的雪地里。
霍珏离开定国公府后,薛晋自然也知晓了卫媗有孕的消息。
他沉吟了半晌,对随从道:“去请二爷过来。”
定国公府的二爷薛顷是薛晋的堂弟,薛顷的父亲是老定国公的庶子。
大周自诩是礼仪之邦,嫡庶分明,而世家望族的嫡庶制度比民间百姓还要更讲究些。
可薛家不少男儿战死在沙场,如今的薛家人是一代比一代少,到得薛无问这一代甚至只得薛无问和薛莹两个后辈。
也因此,薛顷虽是庶子,可在定国公府的地位却是不低。
薛晋也曾劝过薛顷去肃州的战场建功立业,可比起打仗,薛顷似乎更喜欢周游山河舞文弄墨,一得空便要同隔壁的诚王爷携手出去游山玩水。
大抵是因着志趣相投,薛顷与诚王周元季私交甚好,二人的女儿薛莹与明惠郡主也因此成了手帕交。
薛晋喊薛顷过来便是为了询问诚王的事。
薛顷甫一进屋,他便开门见山道:“你与诚王交往多,你觉着诚王此人如何?”
薛顷脚步一顿,闻言便摩挲了下下颌,道:“诚王是个爱画之人,为人风趣又没什么架子,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薛晋攒眉,又问了一些周元季的事,直问得薛顷心都要提起来。
薛顷道:“大哥,可是诚王惹了什么事?”
薛晋摇头,目光定定望着书案上的一副青山流水图,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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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日一日挪,一眨眼便到十二月十九。
这一日的天格外寒冷,可饶是如此,午门外依旧是一大早便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有盛京的百姓,有赴京赶考准备参加来年恩科的举子,还有头戴官帽的京官。
凌叡身着印着个墨色“囚”字的狱服,被两名衙役押到午门来。不管短短十数日,他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色灰败、双目无光,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宗遮到底给他留了一丝体面,差人给他梳发净面,拾掇干净了方才押送到午门接受宣判。
身后的狱卒用力一推,凌叡“咚”一声跪下。
他的身体被剧毒摧残过,已然行将就木,就连呼吸一下都是痛苦的。
在这彻骨严寒的冬日,凌叡漠然地听着宗遮义正言辞地宣读他的罪名——
通敌,叛国,残害忠良,谋逆。
“果然,当年先太子先太孙就是被他陷害的,还有卫太傅和霍将军!呸!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死十次都不够!”
“为官者,当忠君爱国,对得起礼义廉耻,天地良心!汝之所作所为,实乃文人之耻!”
“你这狗官,不仅害了你自己,还害了你族人,他们因为你也要被株连!你这狗东西真是害人不浅!”
……
一句句谩骂飘入凌叡的耳朵里,渐渐化成一片嗡鸣声,吵得他的头愈发痛。
很快,凌叡便听到上头的宗遮朗声问道:“罪臣凌叡,你可认罪?”
听见此话,凌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总算有了波动,他自嘲一笑。
成王败寇。
输了就是输了,再不甘心,他也是输了。
凌叡抬起头,大声嘲讽道:“我凌叡,认罪!可该认罪之人却不止我一人!若说我死不足惜,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加罪无可赦更该死!”
这句话,场上数百人只有少数几人听得懂。
朱毓成静静望着与他斗了多年的政敌,在这一刻,竟然油然生出了与凌叡相似的嘲讽之意。
“午时三刻已到,宗大人,行刑吧。”他对宗遮道。
宗遮颔首,将手上刻着朱红“斩”字的令牌往台下一掷。
刽子手猛灌一口烈酒,往刀口一喷。
那把斩过无数人头的大刀高高一抬,又重重一落,很快便染了血色。
霍珏立在朱毓成几人身后,往人群外望去。
那里,卫媗披着件青色斗篷,被几名锦衣卫护着,静静望着高台上的那片血色。
似是察觉到霍珏的目光,她抬起微微泛红的眼,与霍珏遥遥对视。
良久,霍珏收回视线,望向台下。
这一次,终于让阿姐亲眼见到凌叡死去了。
凌叡今日被处决的事,状元楼里的人自是知晓的。
姜黎倒是想去看,却被杨蕙娘死死拦住,说不吉利。
“今儿天气太过恶劣,阴沉沉的,就算是午时三刻,阳气也不够!”
杨蕙娘信佛,最是信因果。
凌叡那样十恶不赦的人,一旦被斩首,估计马上就有阴间的官差来勾魂,若是被那阴差冲撞到就不好了。
“你放心,这些害过那么多条人命的坏人,不是入畜生道就是入饿鬼道。”杨蕙娘信誓旦旦道。
姜黎才不关心凌叡死后入什么轮回道,她只是想去陪霍珏。
只不过杨蕙娘不同意,她便也不能去。
她今儿一早就随杨蕙娘去了酒肆,这些天的天气比往年都要冷上不少,处处皆是银装素裹。
又因着临近年关,来酒肆买酒的人属实是不少。
母女二人讨论了一路要多酿些什么酒,快到酒肆时,杨蕙娘忽然问姜黎:“那凌首辅要斩首,旁的人又是定了何罪名?”
姜黎思忖了片刻,道:“其余几人都被抄了家,定在来年秋后问斩。好在这几人虽犯了事,却没有祸及家人,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说来这其中一人就是余秀娘的前夫齐昌林,秀娘子前几日知晓了齐昌林被判死刑后,沉默了许久。
第二日便同杨蕙娘说,待得明年秋天一到,她便要回去中州。
姜黎不由得想,秀娘子之所以要留在盛京一直留到明年秋天,大抵是想着为她那前夫收殓尸骨吧。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秀娘子与她那前夫到底是有些情谊在。
听小月说,那位齐大人在去大理寺自首前,便遣散了家中小妾。还给她们分了些银子,让这些小妾寻个良人嫁了。
“齐安说大人从来没碰过那些小妾,那些小妾纳回来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为何当初大人一心要和夫人和离呢?若夫人没有离开侍郎府,说不得大人也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明明从前大人与夫人的感情那样好。”
小月怅然伤怀的神情,看得姜黎心中一阵唏嘘。
严格说来,齐昌林也是害了霍珏一家的人,姜黎自然是恨的。
可她听霍珏提过,此次凌叡一案,若是没有他自陈其罪,将凌叡陷害先太子一事抖出来,要收拾凌叡那大奸臣恐怕还得费些功夫。
从这点来看,这人至少不似凌叡那般罪大恶极。
夜里霍珏当值回来,姜黎问了不少今日凌叡行刑之事,听到他认罪还用力地拍了拍手,语带惋惜道:“可惜娘不让我去,若不然我定是要骂他几句解解恨。”
霍珏脱下身上的大氅,笑道:“娘也是为了你好,斩首那样的场面,的确不适合你看,你知晓他已经偿命了便好。”
今日凌叡行刑,阿姐看完凌叡被斩首便被薛无问火急火燎地送回定国公府。
若不是阿姐执意要看,薛无问大抵是不会带她来。
姜黎给霍珏递了杯暖身的姜茶,“你在外头吹了一日的冷风,快喝点姜茶驱寒。”
霍珏倒是不觉着有何不适,只不过这姜茶是姜黎特地给他煮的,他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片刻便饮得一干二净。
趁着他喝茶的这间隙,姜黎不知为何又想起小月说的话。
等霍珏一喝完,便忍不住同他道:“那旁的人……我是说秀娘子从前的那位夫君齐昌林,当真要在明年秋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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