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霍氏话落, 外头的婆子已经挑开了珠帘,一阵“叮铃”声后,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步入内室。
卫媗听到脚步声便下了榻, 在那位世兄进来时,微微抬眸, 目光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桃花眼里。
那人见到她,似乎也是有些吃惊。
但他很快便恢复如常, 那点子一闪而过的异色也只有同他对视的卫媗捕捉到了。
薛无问上前一步,对着霍氏拱手作揖, 笑吟吟道:“小侄见过霍姨。”
眼前的年轻郎君已经换下了灰扑扑的短打,而是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衣襟袖口滚了圈银丝织就的竹叶纹, 半数青丝被束在一个水头极好的墨玉冠里。
瞧着就是个风度翩翩、芝兰玉树的君子。
霍氏的几个儿女, 个个都生得好,眼前的少年郎同她那两个儿子相比,却是半点也不逊色。难怪崔氏在信里同她说, 自家儿子的婚事愁煞她也。
生得这样俊美, 年岁轻轻就被彪悍的肃州百姓尊称一声“少年战神”, 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入得了他的眼?
自个儿手帕交的宝贝儿子,霍氏哪儿会不喜欢?
当即便温和地与薛无问寒暄几句,又问起远在肃州的定国公同崔氏, 之后才侧眸望了眼卫媗,笑道:“这是你媗妹妹, 你们二人自小不曾见过,这趟来了, 正好认认人。菀菀, 这是定国公府世子, 娘方才同你说的那位世兄薛无问,你快同你世兄见见礼。”
卫媗垂下眼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对薛无问道:“见过世兄。”
她的礼仪自小便是太子妃派来的宫嬷手把手教的,一颦一举都是典范,活脱脱一诗画里走出来的高雅仕女。
薛无问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里,原先笑吟吟的面色微微一凝。
媗妹妹。
卫媗。
那位……身子骨极弱的未来太孙妃。
薛无问喉结轻轻一提,温和有礼地淡笑了声:“见过媗妹妹。”
霍氏有心要多留薛无问多说几句话,却又舍不得女儿在这干坐,她今儿去了趟果子林,怕是早就乏了。
思及此,霍氏便道:“菀菀,你先回岁安院罢,娘还有些话要同你世兄说。”
霍氏的话一落,薛无问当即便听见那姑娘淡淡应了声“是”,而后她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往门口走去。
经过他身边时,小姑娘垂在鬓间的那条浅碧色发带随着她的步履迎风飘动,隐隐约约间,似有暗香从微微涌动的空气里吹拂而来。
不经意间便扑了他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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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安院,卫媗径直回了自个儿住的院子。
玉书端了水进来给她净手,笑着道:“原来方才在果子林的那位少侠,就是肃州的那位薛世子呀,难怪生得这样俊!”
玉琴拧了条帕子给卫媗擦手,接过玉书的话茬子,道:“谁说不是呢!从前听抱剑说,肃州那位世子爷生得极俊美,同大公子不分伯仲,我还不信呢。方才一瞧,倒还真是没说错。”
玉书睨了玉琴一眼,啐了声:“什么不分伯仲?定然是咱们大公子稍胜一筹,小公子长大后也同样会胜他一筹!”
玉琴耸了耸肩,玉书的哥哥抱影是大公子的贴身随从,她自然同她兄长一般,处处都要维护大公子的。
她也不同玉书吵嘴,只笑眯眯地问卫媗:“姑娘觉着那位薛世子生得如何?”
玉琴这话一问,倒是叫卫媗想起那人那双勾人的眼,以及眼里那不加掩饰的兴致。
“生得不错,只不过——” 卫媗话音一顿,接下来半截话梗在喉里,到底是说不出口。
“只不过什么?” 玉琴、玉书齐齐望着自家主子。
卫媗抿了抿唇,“没什么。”
玉琴、玉书打小就伺候卫媗,知晓大娘子不爱论人是非谈人长短,便也不追问了,直接岔开了话题,说起卫太傅的寿宴。
卫媗听着丫鬟们兴致勃勃地说着即将到来的寿宴,缓缓垂下了眼。
只不过是——太不知礼数了。
若他是个游侠儿,先前他在林子里望着她的眼神,勉勉强强算是江湖中人的不拘小节。
可他既然是个世家公子,还是肃州薛家那样的显贵世家,他那时的举措就未免有些孟浪了。
生了那样一张脸,举止又那般孟浪,想来这人在肃州没少招惹小娘子,红粉知己大抵也有不少。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卫媗便不再多想,左右这人很快便要离开青州,日后他们也没甚机会见面。
“对了,姑娘,明儿太孙的信该来了罢?” 玉琴忽然出声,同卫媗挤了下眉眼,继续道:“我听兄长说,太傅大人过寿,盛京那头足足送了两车赏赐过来。太孙吩咐人送来的东西,明日应当就能到。”
太孙要送贺礼,定然少不了给姑娘捎封信的。
卫媗微微一怔。
说到讲礼数,她那位未婚夫婿周怀佑倒是个极讲礼数的。
年节也好,家中长辈的寿宴也罢,俱都不忘派人送礼到青州来,可谓是面面俱到。不仅如此,周怀佑每两月还要给她写一封信,算到如今,已经足足写了两年了。
寻常女子说到未婚夫婿,大抵是羞涩的罢。
可卫媗听到玉书提及周怀佑,心中却无半点波澜,当真是心如止水的。
“明日太孙殿下遣来送礼的人若是到了,你替我递个平安符给他,让他替我送去盛京的太子府给殿下。”
上月素拾姐带她去了趟青云观,下山时她身上多了十来个平安符,分一个给周怀佑倒是合适,如此一来,她也不必特地回信了。
周怀佑遣来送礼的人翌日一早便到了。
那会薛无问正在三省堂陪卫项下棋,自然是听见了那一串长长的礼单。
前来送礼的人是太孙周怀佑的近侍廖公公,将十数箱贺礼抬进院子后,廖公公一甩拂尘,笑容满面道:“太孙殿下还特地差老奴给大娘子捎来两匣子沉香。”
说着,廖公公朝一边递了个眼色,马上便有人呈上两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匣子上头还放着一封信。
薛无问侧眸望了眼,只见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菀菀亲启。
菀菀,叫得倒是亲热。
卫项淡淡颔首,对身旁的老仆温和道:“将殿下捎来的沉香和信送到岁安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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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无问陪卫项下了一上午棋,从三省堂出来时,廖公公一行人早就打道回了府。
暗一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太孙殿下对卫家的大娘子还挺上心的,听说卫大娘子爱制香,太孙殿下便天南海北地给她搜罗奇香。今儿送来的奇楠沉香,据说有上百年的年头,一钱沉香值不少金子呢。诶,世子,太孙殿下应当是喜欢极了卫大娘子罢。”
薛无问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唇角忍不住勾起,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来。
若是当真喜欢极了,怎会收下太子妃送来的侍寝宫女?
不错,不少世家大族的郎君到了年纪,族中主母便会安排通房教他们识人事。
可但凡家风清正些的百年世家,都不会如此做,免得弄出庶长子庶长女这样的糟心事来膈应未来的主母。
这样丢的不仅是未来主母的脸,同时也在丢这些勋贵豪门的脸。
偏偏周皇室自来子嗣不丰,后宫里妃子只要能诞下龙嗣便能母凭子贵,一连抬三四个位份。
伺候周怀佑的侍寝宫女但凡有点儿心机,使点手段留下龙种,日后便能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抬位份。
太子妃送去的其中一位侍寝宫女还是周怀佑乳娘之女,与周怀佑自小便认识,想来也是有些情谊的,日后说不得还能捞个孺子当当。
留了这样的人在后宅,时时刻刻提醒着自个儿的妻子,他与旁人自小便情谊非凡,还在娶你之前便同那人有了肌肤之亲。
这算哪门子喜欢,哪门子爱重了?
正想着,前头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几个华服少女从一侧的月洞门走出,中间那人身着素色的霜色上襦,浅紫色的襦裙,头上缠着条浅紫色的发带,正侧脸听着身边人说话。
大抵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那姑娘唇角微微翘起,腮边的那抹笑似有春光流淌,灼灼夺目。
薛无问顿步,不用问也知晓围在卫媗身侧的小娘子应当就是卫家旁支的姑娘了。
卫家的姑娘个个生得花容月貌,打小便是花团锦簇地养着。几个人里,就数卫媗穿得最素,衣裳素,妆容也素。鸦青色的发髻里除了发带,连根木簪子都无。
可偏偏,她站在那,就是能叫人一眼就望见她。
只望见她。
薛无问“啧”了声,漆色的瞳眸里映着那条浅紫色的发带。
隐约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子盈盈浮动的暗香,撩人心神而不自知。
薛无问停下步子,他身旁的暗一自然也跟着住了脚,顺着自家主子的目光一望,不由得“咦”了声。
“那月洞门后头是卫老夫人的院子,前头的小娘子们应当是卫家那几位姑娘罢。诶,世子,”暗一手肘撞了撞薛无问的手臂,拔高声音兴奋道:“昨儿你从那果子林里出来,不是让我打听一位穿豆青色衣裳的姑娘吗?你瞧瞧,快瞧瞧,是不是前头那几位姑娘里头的一位?”
说起来,昨日自家世子还挺奇怪的。
明明离开果子林时,还笑着要他打听一位姑娘的。可后来从卫夫人的正安堂出来后,那张脸忽然就臭了,还同他说,不必去打听。
但暗一是头一回见自家世子对哪位姑娘感兴趣的,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地替主子找到那姑娘。
这毕竟是作为一个好暗卫该有的素养。
昨夜他思来想去,能到卫家果子林去的人不是卫家的小姐就是卫家的婢女。
就世子那挑剔的性子,能让他看上眼的大抵就是卫家那四位姑娘之一了。
眼下好巧不巧那几位姑娘走在前头,可不是天赐良机了么?
相比起暗一的兴奋,薛无问的反应可就冷淡多了。
目光在前头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上顿了几息便缓缓收回,转身往另一头去。
暗一快步跟上,觑了觑薛无问面无表情的脸,纳闷道:“世子,你不去同人姑娘问声好吗?”
薛无问淡淡道:“卫家姑娘一贯来重礼节,怎可唐突了她们?”
暗一道:“但世子你不重礼节啊!难得遇见个喜欢的姑娘,你怎么这般不主动呢?要放在戏折子里,你这样,妥妥地,只能痛失所爱。日日夜夜看着旁人恩爱,而你只能孤老终生!”
薛无问:“……”
要搁往常,他大抵会拔刀招呼暗一几下子的,可今儿……
算了,没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