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羽一时没反应过来。陆晚丞今天十八岁了?
以陆晚丞的生辰八字来算, 他早已过了十八,且将近弱冠之龄。这个十八岁,不是陆晚丞, 那只能是——他。
一个生辰而已,又不是整十岁, 便是自己的生辰,林清羽也不会在意,大可不必特意守到子时把人叫醒。若是在以前, 他十有八/九会把人赶回下铺, 转身继续睡。可陆晚丞的眼睛如此清澈灿亮,仿佛期待了很久,只为在这一刻和他分享一个无人知道的小秘密。
林清羽坐起身,将睡得微乱的长发拢至肩后, 踏着台阶下床。黑暗中不能视�, 下台阶时衣摆着地, 稍有不慎就容易踩空。林清羽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离天下之大谱的上下铺。
“小心。”
一只手伸来, 枯瘦脆弱得像破碎的冷玉。林清羽也伸出了手, 却不敢借力, 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陆晚丞掌心之上。
陆晚丞四肢冰冷是老毛病了。林清羽不是什么阳气重的体质, 但手上还是比他暖和得多。陆晚丞感觉到掌心上温热的柔软,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 林清羽已经安然落地,松开了手。
这算牵手了吗?牵了,又没完全牵?
陆晚丞发出两声闷咳, 深感体力耗尽,不得不坐回床上,笑道:“我也不想吵醒你。但十八岁对我很重要, 我……我想和你分享这一刻。”
林清羽用火折子点亮烛台,问:“十八岁有什么重要的。”
“在我的家乡,男孩子一过十八岁,就可以做很多事情,女孩子也一样。”
“比如?”
“比如可以玩游戏玩到深夜,可以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留宿,还可以……”陆晚丞一停,目光在林清羽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似有几分羞赧,“我从小到大都在期待这一天,到这里后也一直在心里数着日子。”
关于陆晚丞的真实身份,两人始终心照不宣。陆晚丞不提,他从不会主动问。但他能从陆晚丞偶尔的只字片语里拼凑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他不知道少年是如何成为了陆晚丞。他不想相信鬼神魂魄之说,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那大概是一个身体很好,整日睡不够,聪慧又懒惰的少年。他在学堂里肯定也不会刻苦努力:先生在台上讲书,他在台下酣睡,偏偏每次考核还能拿头名。他的长相应该很好,在不经意间俘获了不少同窗的心,从爱慕者那收到了什么小食点心还会和好友分享。可惜他太懒了,懒得去回应别人的好感,以至于到现在连姑娘的手都未牵过。
而今天,是这个少年十八岁的生辰。
“如此说来,在你的家乡,过十八岁生辰比我们过二十生辰还要重要。”
“对。我来的时候刚过十七岁不久,本来以为活不到十八岁了,没想到能拖到现在。”
林清羽明知故问:“你能活到十八岁实属不易,也不知这是谁的功劳。”
“当然是我们林大夫的功劳。”身体太过虚弱,陆晚丞说话的声音都大不起来,只有气息里含着笑意,“清羽,我能活到十八岁,真的很高兴。所以不管原本如何,没有毒死我,反而多给了我半年时间的林大夫在我眼中从始至终,都是人美心善的主角。”
“主角”对林清羽来说又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不知是不是今夜的烛光太过清浅温柔,林清羽不想再去猜测,直接问道:“‘主角’是何意。”
陆晚丞看着他道:“所谓‘主角’,就是无论经历多少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即便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那一刻,也永远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
林清羽轻轻莞尔。他在陆晚丞身边坐下,姿态放松,低眉敛目,周身的凛寒消散,如玉的侧颜在摇曳的烛光下美得让人心旌动摇。只一眼,就让陆晚丞飞快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两人并排坐在下铺床沿,肩挨着肩。陆晚丞还想再说什么,却莫名其妙地失语了,喉结滚了又滚,愣是憋不出一个字,只有胸腔里那颗半死不活的东西跳得厉害。
林清羽未发觉他的异样,问:“在你的家乡,过生辰可有什么习俗?”
陆晚丞想了想,说:“吃长寿面?”
林清羽道:“我叫人帮你做。”
仗着过生辰,陆晚丞得寸进尺:“为何不是你亲自帮我做?”
林清羽顿了顿,道:“我不太会。”
陆晚丞就笑,笑弯了一双眼:“那就做你会做的。”
林清羽虽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也是个正经少爷,自小有人伺候着,自然不善庖厨之事。要说他擅长的,那就是……
林清羽站起身:“宽衣。”
陆晚丞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我给你扎两针,让你今夜能睡得安稳些。”
陆晚丞笑容僵在脸上,抬手用指腹挠了挠眼睑:“……谢谢啊。”
在陆晚丞的十八岁生辰,林清羽送了他一场好眠。
马上就要入冬,花露把春秋的衣裳一一叠好,收进柜中,换出冬日穿的厚衣。去年的旧冬衣都放在箱子里,花露费了不少功夫整理,在木箱深处意外发现了一套特别的华丽锦衣——红艳如火,金秀繁琐,衣摆拖地,正是林清羽嫁入侯府时穿的喜服。和喜服放在一起的,是他当日戴过的喜冠和喜帕。
未出嫁的姑娘对嫁衣总是心向往之,花露将展开喜服挂起,赞叹道:“少爷少君,您瞧我找到了什么。”
陆晚丞看过来,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少君大婚时穿的嫁衣啊,您不记得了?”
陆晚丞坐直了身体,看了半天,道:“好像是啊。”
林清羽淡道:“把这个翻出来做什么。”
花露笑道:“少君平日多穿单色素衣,穿的最多的便是白衣,我都没见过您穿鲜艳的颜色。”
欢瞳插嘴道:“少爷和小侯爷大婚那日你没看见?”
“那时少君戴着喜帕挡脸呢,没瞧见脸就不算。”花露看向若有所思的陆晚丞,俏皮地打趣,“少爷,您当时掀开喜帕,看到穿喜服的少君,有没有惊为天人啊?”
陆晚丞痛心疾首:“……我忘了。”
他只记得他醒来过后看到了一个古典大美人,接着他就忙着震惊去了,没把美人的美刻在心里,后来还因为太困直接睡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是好看,具体怎么个好看法,他真的没什么印象。
花露瞪直了眼:“这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您怎么能忘呢。”
“没什么可惊讶的。”林清羽往陆晚丞面前的炭盆里添了几块炭,“我也不记得小侯爷穿喜服的样子。”
新婚之夜,他想的都是怎么给陆晚丞下毒让他早点死,哪有闲情逸致看什么喜服。
陆晚丞推着轮椅来到展开的喜服前,伸出手碰了碰上头秀着的金丝,道:“说吧清羽,要多少银子,你才肯再穿一次给我看。”
林清羽头也不抬:“你那么想穿,自己怎么不穿。”
“我穿啊,我们可以一起穿。”见林清羽不为所动,陆晚丞厚着脸皮道,“求你了,林神医。”
“为这点小事低头求人?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陆晚丞低声道:“因为我真的想看。”再看一次,他肯定死都记得。
林清羽还未回应,下人进来通传,说潘姨娘请少君去前厅议事。
今日一大早,陆念桃便乘马车去了宫里。这次,梁氏没有陪着她。
太子侧妃的人选迟迟未有定数。皇后邀请众贵女入宫,说是赏花,但谁都知道这是要为太子相亲。等赏花会一结束,太子侧妃之位应当就拟定了。
南安侯虽然刻意在和太子保持距离,但对女儿入选一事亦持积极的态度。此次选妃光明正大,圣上也点了头。太子毕竟是太子,迟早君临天下。南安侯府有个女儿在他身边,将来也算有了靠山。
“据二小姐院子里的嬷嬷说,二小姐今日穿得极是素净。她往日偏爱娇嫩的粉色,进宫却穿了一身素白,头上也没戴过多的发饰。”潘氏道,“和其他的贵女一比,怕是娴雅有余,富贵不足。”
林清羽嗤道:“不用担心,太子说不定就好这口。”
潘氏试探道:“我还听说,她此次入宫的妆容有些奇怪。她在左眼下点了一颗美人痣,就……就和少君你的一样。”
林清羽闻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神色冷淡道:“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无人逼她,也无人诱她。将来若出了什么事,也是她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
潘氏垂眸附和:“这是自然。”
林清羽见潘氏没有告退的意思,问:“姨娘可还有别的事?”
潘氏犹豫片刻,道:“妾身记得少君说过,小侯爷恐怕……熬不到年底。”
林清羽微微一怔,道:“确实。”
“如今已是十月,”潘氏面露不忍,“小侯爷的后事,是不是该着手准备了?”
林清羽沉默半晌,道:“此事,我亲自来办。”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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