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嘉树像是被什么灼伤到了,连忙转头,气息不稳道:“你来做什么!”
白姨娘未语泪先流,小心翼翼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紧跟在她身后的,还有那个叫田正的侍从。
白姨娘一看到在牌位前跪得板正的岑嘉树,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从后面抱住岑嘉树,不断哽咽出声。
岑嘉树只觉夏夜寒凉,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只有白姨娘落在他衣襟上的眼泪是滚烫的。
夏日衣服单薄,岑嘉树的肩膀很快便洇湿一片。
岑嘉树道:“这里不是姨娘该来的地方。”
岑嘉树至今滴水未进,声音沙哑粗粝,说完,还干咳了两声。
白姨娘的眼泪更加汹涌:“嘉树,跟娘回凉国吧,回凉国,你会得到你应得到的一切。”
岑嘉树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白姨娘哽咽道:“以前你外祖父遭难,娘亲别无他法,只能躲在殷国装疯卖傻,现在凉国新帝登基,新帝为你外祖父平反了,重新封为长平郡王,只要你回凉国,你便是皇室宗亲,一腔抱负何愁无处实现?”
根据白姨娘所说,当年她的父亲长平郡王在凉国皇室的争斗中落败,郡王府上下皆被囚禁,受尽折磨,女眷甚至沦为守府侍卫的玩物。
还好出事当天,白姨娘带着侍女出去游玩,险险躲过一遭,她又在侍女的保护下一路逃亡,后来体力不支晕倒。
等白姨娘再醒过来,人已经在殷国里面,自己的侍女也不知所踪,她这才意识到她被人贩子给卖了。
白姨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然无力逃脱,又因为她曾经贵为县主,皮肤细嫩,姿色姣好,人贩子一路辗转,把她卖到盛京。
人贩子本是要把她送去青楼的,却阴差阳错下被永昌伯,也就是岑嘉树的父亲买下,进入永昌伯府成为侍女。
永昌伯与夫人伉俪情深,恩爱非常,唯一遗憾便是永昌伯夫人一直未能生育,所以永昌伯夫妻二人只能在无奈之下借腹生子。
而白姨娘面容秀美,在一众侍女中格外突出,于是被永昌伯选中,十月怀胎后生下了岑嘉树,记在永昌伯夫人名下,成为府上唯一的嫡子。
白姨娘身在殷国,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生下来后又被永昌伯灌下疯药,昏昏沉沉许多年,终于在潜入大殷的探子田正的帮助下,逐渐恢复神志。
想到自己经受的一切委屈,白姨娘自然痛不欲生,转头就告诉岑嘉树,又与他比对了身上母子遗传在同一个位置的红痣,母子这才相认。
造化弄人,岑嘉树这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且被自己的父亲和养母喂了疯药。
岑嘉树微微仰头,看着眼前排列的一众岑氏祖先牌位。
滴水未进,加上体力不支,岑嘉树的身子晃了晃,再加上背上趴着一个白姨娘,他跪得笔直的身子最终倾倒下来。
他身在殷国,读的是殷国的书,写的是殷国的字,哪怕知道母亲的身世,他也一直坚定自己就是殷国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为殷国建功立业。
但凉国的血脉又做不得假,看到生母在府中装疯卖傻,艰难度日,他还是不能视而不见。
因此,他千里迢迢去望春城退婚,只因虞安歌的父亲,戍守边关,不知杀了多少凉国人,他无法坦然与之成亲相守。
可也就是望春城一行,毁了他的手,他的名声,他的仕途。
岑嘉树眼中顿时涌出两行清泪,曾经的意气风发和满腔抱负,皆化作怨愤悲凉,充斥在他这副具有殷凉二国血脉的身体中。
白姨娘看到岑嘉树倒下,不禁低声惊呼,想要揽过岑嘉树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孰料,哪怕到了这种地步,岑嘉树还是一把把白姨娘推到一边。
他紧紧咬着牙根,面对岑府的列祖列宗,继续把身子跪直,咬牙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姨娘走吧。”
殷国刻在骨子里的仁义道德,让岑嘉树始终无法正视这个生母。
白姨娘哭得更为惨烈:“嘉树,你别推开为娘,娘在殷国苟且偷生多年,都是为了你啊。如若不然,娘早就偷偷回凉国,恢复县主身份,过好日子去了。”
岑嘉树的身子动摇,牙关也死死咬住。
一旁的田正道:“小世子,县主为了您,甘愿留在殷国装疯卖傻这么多年,您哪怕不为自己,就是为了县主,回凉国吧。”
岑嘉树语气发狠,叱道:“出去!”
白姨娘掩面而泣:“我的儿,你怎么会这么狠心?”
田正也道:“公子,您明明有探花之才,却被太子所弃,革了官职,仕途全毁,这样的朝廷,哪里值得您忠心啊?反观凉国,您一回去便是皇室宗亲,无人敢欺辱您,您的才华也不至于被埋没,公子,您何苦留下呢?”
岑嘉树转头看着田正和白姨娘,脑海中思绪万千,翻涌着无数过往。
从他十余载苦读,到高中探花的风光,再到向太子献上盐方,成为太子身边的大红人,还有他在望春城受伤受到的羞辱,人生攀到高峰后,忽然一跌不起,成了一滩烂泥。
脸上的泪逐渐干涩,出乎意料的,回忆的最后一幕,居然定格在今天。
柳文轩过来帮他捡起掉落满地的笔墨书册,送他离开时,颇为真挚地说了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岑嘉树一时分不清现实和回忆,喃喃自语起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文采斐然,先前行差踏错,若及时改正,以后未必不会有新的造化。”
田正道:“公子,您回到凉国,才会有您的大造化。”
岑嘉树倏然被这句话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侧目看着白姨娘道:“大殷不是姨娘的故土,姨娘若待不下去了,自可以回凉国,我绝不拦姨娘。只是我身为永昌伯之子,绝不会做通敌叛国之事。你们快出去吧,再留在我岑府祠堂说这些风言风语,我就要大声呼唤侍卫了。”
白姨娘看岑嘉树决绝的表情不似作伪,无能只能在田正的搀扶下抹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