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经历太多,精疲力尽的怀芷上车没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后来她实在撑不住,闭上眼睛想小憩片刻。
结果直接睡了过去,还顺便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回到五年前的那个不眠之夜,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尖叫声充斥整座医院,不断有担架车将爆炸案中的伤员送进抢救室。
医护人员大喊着,让无关人员让路站到一旁,推着担架车脚步飞快。
那一晚,死亡笼罩着整座医院,担架车上的人奄奄一息,黑红的血顺延而下,一颗又一颗地重重砸在地面。
怀芷还清楚记得,那时她刚签完两份死亡确认书,甚至还来不及感伤,怀游的病危通知又飞雪似的一封接着一封。
停尸间里躺着两具她最亲密的尸体,不久后就要被火化成灰。
掀白布时,她的手筛糠般颤抖不停,鼻尖满是烧焦的刺鼻气味,最后还是旁边的护士实在看不下去,替她将白布拉下。
腐臭味扑鼻而来,怀芷却没有抬手去捂抠鼻,出神地怔怔望着面目全非的两具死尸。
不苟言笑的父亲、温婉贤惠的母亲,一动不动平躺在冰冷坚硬的铁皮面上,悄无声息,再也不会开口和她说一句话。
不断有人上前安慰,怀芷只是呆呆站立原地。
耳边不断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响起,她却一滴泪都哭不出来,甚至感受不到悲伤,只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生日。
离开前,怀芷闭着眼深吸口气,在死寂般的密闭房间内,轻声说了两句话:
“对不起。”
“如果怀游还活着,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请你们放心。”
深夜将近凌晨,整座城都陷入沉睡时,医生才终于从抢救室里出来,满面疲倦,神色却是如释重负。
“命保住了。”
怀芷听见医生这样说。
医生还说,按怀游距离爆炸点的距离,本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但情急之中有人用身体死死护住了他,这才得以保命。
只不过大脑皮层依旧严重受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怀芷看着重症室里满身插管的弟弟,精神恍惚地来到走廊尽头。
明明昨天还一切如常,她还能回想起,弟弟背着她和父母偷偷商量,如何准备她十八岁的生日惊喜。
胸腔好像被人掏出一个大洞,将最重要的部分抽离剥离,怀芷觉得她整个人都是空落落的。
很久之后眼前突然一黯,她才听见自己压抑至极的呜咽声,以及泪眼婆娑中,递来的一方冷灰色方形手帕。
那只手单薄而修长,骨节凸起根根分明,冷白皮在灯下格外晃眼,像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品。
怀芷傻愣愣地抬头看,泪水将精心打扮的妆容晕染,米白色的棉质长裙沾着血迹,狼狈至极。
面前的年轻男人沉默着和她对视,他站在逆光处,看不清楚五官样貌,但只看那双淡漠深沉的黑眸,就知道他一定是极好看的。
犹豫片刻,怀芷迟疑着接过男人的手帕,纤软指尖触碰到对方皮肤传来的温热,然后无法抑制地,泪水再次决堤。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寻着温热顺势而上,紧紧攥住男人衣袖,恐惧又无助地不肯放手。
“可不可以别走,陪我待一会吧,求你了”
她语无伦次地哀声请求着,纤瘦的身体蜷缩着蹲在地上,抓着对方的手用力到发白,仿佛只要她放手,下一刻就会被全世界抛弃。
男人最终没有离开,听她磕磕绊绊地说完一切,直到离开也只留下一句,声线是淡淡的微凉。
而就是那句话,让她一直记到现在。
“怀芷,怀芷醒醒。”
眼前画面飞逝而去,和记忆中并不相同的声音响起,怀芷迟缓地睁眼,感觉有两行滚热的液体划过面庞。
她抬手拂去,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她刚才是哭了吗?
“你做噩梦了,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哭。”宋势担忧地转头看着她,递来一张纸巾,“我看你哭得厉害,想想还是决定把你叫醒。”
怀芷发现车已经停在律所门口,只是不知道宋势等着她睡了多久。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她抱歉道。
晚上将近十点,律所里空荡无人,宋势用指纹锁将大门打开,推门开灯让怀芷进去。
律所比想象中还要宽阔,光是一楼就有二三十个律所工位,楼上还有四五层。
宋势带怀芷去三楼合伙人专用的咨询室,进屋打开暖气后,又走到角落饮水处,准备给她泡杯咖啡:“还是三勺糖、三勺全脂牛奶?”
她以前有些嗜糖,喝咖啡一点苦也不能吃,每次都至少要放三勺糖和小半杯奶。
后来她成为艺人,一直在控糖减重,咖啡只喝冰美式。
五年过去,连怀芷自己都忘记的细节,宋势却还记得清楚。
她轻声道:“冰美式就好,谢谢。”
宋势准备放糖的手顿住,眼眸微垂,温声道:“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糖,每次要哭的时候,都要吃甜的才能哄好,后来我口袋里总备着几块糖。”
说着他将咖啡放在怀芷面前。
徐齐的事情并不麻烦,怀芷又是提前做应对方案,宋势就勒索、威胁等几方面都做了假设,确保万一出事的话,能第一时间作出应对。
男人和过去相比丝毫未变,沉稳细致,低沉的声音在空旷会议室里徐徐响起,听着让人心头一安。
两人边谈宋势边做笔记,电脑接连打印机,嗡鸣响声后直接将资料打印,怀芷起身去拿,返回落座时,身上的毛毯碰到杯子,小半杯咖啡洒在桌面和裙尾。
宋势立即起身查看,眼神落在她裙摆的纤细小腿,觉得不妥又迅速移开,递来张黑色手帕。
“谢谢。”
怀芷俯身将咖啡渍擦净,看着掌心里的黑色丝帕,莫名想起梦里那一方、现在还被她偷藏的银灰色手帕。
如果没记错,宋势上次给她的也是黑色手帕,不仅如此,这人像是有些强迫症,身上所有的衣物和装饰,全都是纯净的黑色。
手帕而已,常换颜色再正常不过,但如果一个人从来只用一个颜色,唯一的不同就显得十分特殊。
怀芷笑笑随口道:“其实银灰色更衬你。”
偌大的房间安静一瞬,许久之后,才想起宋势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
“怀芷,我从没用过银灰色手帕。”
讨论完已经将近凌晨,宋势担心怀芷打车回去遇到危险,即使她再三拒绝,也坚持要亲自送人回去。
两人在律所门前僵持不下,怀芷拗不过宋势,只能认命地打开副驾驶车门,进车时弯腰道谢:“实在太麻烦你——”
“怀芷,我们一定要每次重逢,都这样客气生分吗。”
低沉声线在耳边响起,怀芷低头系安全带的手一顿,抬眼对上男人黑眸。
“五年前也是这样,”宋势薄唇弯唇,笑容略有些苦涩,镜片后是淡然温厚的黑眸,“你总是克制又疏离,哪怕人就在眼前,却让我觉得那样遥远。”
怀芷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变。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应宋势的话。
安全带扣紧锁扣发出脆响,她偏头整理带子,眼神故意回避身侧的灼灼目光,许久以后才轻声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对不起,”宋势和她道歉,“我只希望你活得轻松一点,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憋在心里。”
他声音一顿:“也希望也适当允许我照顾你。”
宋势说话时,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掌心相贴处微微发白,自然下垂的薄唇抿直,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绷。
怀芷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路相对无言,直到车辆驶入即将小区,车内微妙的沉默才被打破。
怀芷住的小区最近接连发生几起室内盗窃案件,物业特意增大了安保力度,规定所有非业士注册的车辆,除非业士亲自认领,一概禁止入内。
车窗摇下,保安从门岗走出来,年纪看着很轻,二十出头的样子。
怀芷认识她,青年以前帮她送过几次快递,人很热情憨厚。
果然,看到怀芷后,青年脸上瞬间露出笑容,连忙摁下按钮抬起升降杆:“姐,你回来了。”
怀芷笑着正要和青年问好,就听他奇怪的咦了一声,张嘴好像说了些什么。
“不是才来过吗,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没等青年后半句说完,后面紧跟的越野就等不及地按喇叭催促,青年赶紧往后跑,宋势同时踩下油门,关上车窗往前开。
宝马缓缓开到怀芷家楼下,车速减慢最后停在门前,怀芷低头去解安全带。
余光却瞥见右斜前方、有一辆无比熟悉的宾利,车里开着灯,而驾驶座上的男人正低垂着眸,侧颜轮廓凌厉冷漠,在光下明明灭灭。
怀芷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给过江凛她的住址信息。
更何况这么晚了,江凛不回小别墅也不回家,来这里找她干什么?
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车上的江凛这时抬起头,两道视线在空中相互碰撞,转瞬之间,交换着太多难以言述的情绪。
江凛从车上下来,臂弯里是她落下的外套和米色披风。
他应该是直接从晚宴现场赶来,身上还穿着那套银灰色西装,只不过系到顶的银扣解开两颗,更显脖颈修长,又多了几分衣冠楚楚的矜贵。
怀芷想起关窗前保安的自言自语,明白青年是错把宋势认成了江凛。
将薄荷气味的毛毯叠好放下,她轻声谢过宋势下车,迎面寒风中打了个寒噤,桃花眸斜视:“这么晚了,江总有事——”
话音未落,江凛冷峻的脸突然放大数倍,不由分说地为她裹上外套,一字一句从牙缝中咬出来:“闭嘴。”
两人身体贴的极近,呼出的白色哈气团团上升,怀芷猜江凛或许是闻到了陌生的薄荷气味,厌恶地剑眉紧皱,呼吸都是压抑的怒火。
男人眼眸寒凉如冰,视线偏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势,习惯如常地发号施令:“这里没你的事了。”
宋势置若罔闻,只是和怀芷嘱咐:“明天我会把后续的资料发给你,如果任何突发情况,保留好证据,一切交给我。”
“好的。”
怀芷点头,又补充道:“你说的话我有听进去,给我些时间。”
宋势闻言脸上泛起笑意,温声道:“不急,别给自己压力。”
他瞥了一眼被当作空气的江凛,意有所指道:“我会在小区门口等半小时,如果需要帮忙,第一时间联系我。”
这次他没给怀芷拒绝的机会,说完直接离开。
目送宝马远去消失视野,怀芷才转过身,冷冷看着江凛:“如果你是来和我吵架的,那你可以直接回去了。”
她已经足够疲倦,江凛的再多一句废话都不想听。
江凛深沉地望着她,罕见地没有发火:“是关于怀游的。”
事关怀游,怀芷不敢大意,狐疑地审视男人长达十秒,在回家还是在车上详谈中间犹豫片刻,转身带路走进楼栋,和江凛一同搭乘电梯上楼。
尽管深夜,但s市向来以不夜城闻名,如果被路人拍到她和江凛在车内夜谈,两人又要在热搜上挂一整天。
况且江凛特意跑来,怀芷不信他只是为了怀游的事,一定还另有所图。
果不其然,男人才刚站在玄关处就开口道:“我还没吃晚饭。”
“冰箱里有吃的,要吃自己去做,”怀芷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再伺候这位大爷,径直在沙发上坐下,“要么你就回自己家做。”
最近都在拍戏,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穿高跟鞋,今晚两三个小时都踩着恨天高,怀芷只觉得小腿僵硬的直发酸。
江凛站在长厅过道位置,身姿挺拔,表情晦暗不明,半晌后,妥协地转身进了厨房。
怀芷在客厅专心致志地揉腿,没过多久,就听见厨房传来切菜声。
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江凛宽阔的背影,鹅黄色灯光作用下,男人过分深邃的五官被柔化许多,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单穿一件黑色长衫,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隐隐可见青筋。
他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又迅速在橱柜里找出意面,条理有序地炒酱煮面。
即使是在油烟之地,也保持着他的矜贵优雅。
江凛曾在美国留学四年,读完本科硕士后直接回国接管公司,怀芷虽然没尝过他的手艺,但知道他是会做饭的。
番茄炒烂的香气幽幽由厨房传来,江凛做饭出人意料的迅速,只十分钟左右,他就将两盘虾仁番茄意面端上桌,转头喊怀芷过来吃饭。
香气勾着胃里的馋虫,怀芷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一声,她为了穿高叉裙没有肚子,从中午就没吃饭了。
想到这一切都归咎于某人,怀芷也不刻意摆姿态,在江凛正对面坐下,看着卖相极好的意面,以及意面上颗颗分明的虾仁,莫名笑了一声。
她从来不吃虾仁,冰箱里的这些,估计上次姜暮来吃火锅时剩下的。
用筷子将虾仁一粒粒挑出来,她语气平静:
“饭也吃了,该说怀游的事了吧。”
江凛没有搭话,黑眸盯着空碗里的虾仁,皱眉沉声道:“你不爱吃虾仁?”
筷子放在瓷碗边缘发出轻响,怀芷迎上男人目光,笑容浅淡而薄凉:“江凛,我对虾肉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