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军结婚那年,陈央刚考上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他比张立军小四岁,两人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命运轨迹却截然不同。张立军的爷爷当过陈央爷爷的副官,跟着他打过日本人。解放后,陈央他爸有头脑,会做生意,在商场上如鱼得水。张立军他爸则在国企当了个本分的职员,后来国企裁员,张立军他爸下了岗,日子过得很艰难,还是靠了陈家的接济。陈央爷爷跟市教育局的领导打了招呼,特地安排张立军来市里读小学,就借住在陈央家里。
太过漫长的岁月,陈央已经记不清自己对这个乡下小孩的嫌弃和厌恶是什幺时候转变成爱慕和敬仰之情的。
张立军为人爽朗,讲义气,狐朋狗友一堆。但陈央知道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张立军听到爷爷去世时在他怀里哭过;失恋时拉着他偷偷出去喝酒过;冬天时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手贴手,脸贴脸地互相依偎过……这些,都不是普通朋友可以做到的。
陈央没有回去参加张立军的婚礼。那时他因为不容于世的性向已经跟家人闹翻,干脆地报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而张立军高中就辍学了,去广东打工。一个结婚生子,一个异地求学,两人的生活渐渐失去了交集。
如果不是后来经历过无数段失败的恋爱,陈央不会发现自己对张立军的感情已经深到了铭心刻骨的程度。他曾经以为只要他离开他,时间一长,他自然可以慢慢淡忘。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了两人的家乡,一个普通的南方小城。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陈家远。不到他大腿高的孩子,怯生生地仰起头叫他叔叔,眉眼跟小时候的张立军一模一样。
他对陈家远的感情很复杂,他最爱的男人,跟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他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听到张立军出车祸的时候,他正在外地出差,立刻停下手中所有工作,买了最早的飞机票回到小城。但还是晚了,他赶到医院时,迎接他的只有张立军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过了两年颓废堕落的日子,甚至绝望到想过轻生。
要不是听他妈无意中说起顾凌带着儿子过得很艰难,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要去看一眼他们母子俩。
陈家远那时已经快七岁了,陈央走进他们家低矮的平房时,眉眼已经带上几分英气的男孩坐在破旧的小板凳上,好奇而又警惕地打量他。
陈央把手中的玩具袋放下,环顾了一圈屋子的摆设,最后重新把视线落到陈家远脸上,黯淡的黑眸罕见地有了一丝亮光。这个孩子,跟张立军长得越来越像……他没办法忽略他。
他决定跟顾凌结婚,因为他要给陈家远最好的成长环境,亲自抚养他。他不在乎外界的议论,他甚至不在乎顾凌会发现一切。
他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喜欢上自己。张立军去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从此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他接受家远,一方面是因为不想让他伤心,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张立军的影子……
可当他听到陈家远说“我爱你”的时候,他失去节奏的心跳,分明如此清晰。他已经分不清,胸口的那股悸动,究竟是因为这个孩子,还是因为他跟张立军相似的眉眼,又或者,两者都有?
如果当初他什幺也不做,让家远跟着顾凌过普通拮据的日子,是不是至少要比今天好一点?
陈央站在手术室外的长廊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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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姐,陈先生,详细情况是这样的,缝合进行得比较顺利,伤口也没有感染或者恶化,但是留下疤痕是肯定的。因为病人这一刀是从右眼划到下巴,切口很深,另外,会不会影响右眼视力还有待观察。我们已经尽量用最好的……”
“辛医生,您辛苦了。”陈央心痛如绞,但仍面色镇定地站起身同陈家远的主治医生握手。
他身旁的顾凌垂着通红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医师办公室。
“顾小姐她……不要紧吧?”辛医生表情犹豫地望向门外。18号床的病人还这幺年轻,就不知被谁下毒手毁了容貌,他的母亲心里肯定不好过。
“不要紧,辛医生您先忙。”陈央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才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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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倚在长廊的拐角上,无声地抹着眼泪。
那天陈家远去陈家不久,顾凌眼皮就跳得厉害,后来看陈家远迟迟不回,她放心不下,便自己开车去了陈家。
刚踏进别墅大门,映入视野的就是陈央抱着满脸是血的陈家远冲下楼梯,那骇人的场景让她心脏一阵抽搐,差点晕厥过去。
她双腿发软地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不信神佛的她无数次向上天祈祷家远不会出事。在等陈家远做手术的时候,陈央把家远受伤的前因后果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他说他可以解除两人在法律上的父子关系,而且他正着手准备把自己的不动产全部划到陈家远名下。他们以后不管去哪里生活,下半辈子都可以衣食无忧。
顾凌只觉得一切都很可笑。这幺多年,陈央抚养陈家远长大,却原来是因为深爱着自己的丈夫。而且都到这种地步了,她还在乎这些东西?她只要陈家远健康快乐的活着,其他的她压根不在乎。
“顾凌……”陈央慢慢走近那个瘦削的身影,语气中满是伤痛和自责,“对不起……”
顾凌抹了抹眼角,转过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再见到你,家远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我会把家远转到美国去治疗。”
陈央连忙道,“我在美国有个朋友——”
“不用你假好心!”顾凌厉声打断他,“陈先生,你可以走了。”
陈央握了握拳,嘴唇几度开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转身离开了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