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远,你多少喝点粥吧……”
“我不想吃。”脸上缠着纱布的男生侧躺在病床上,只留了一个萧索的后背对着顾凌。
“家远,都三天了,除了输葡萄糖,你没有吃任何东西。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的。”顾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他。刚熬好的热腾腾的南瓜小米粥放在置物柜上,旁边摆满新鲜水果和鲜花,可病床上的人始终都没有朝它们投去过一眼。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男生蜷在薄被里,视线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高树枝叶上。
顾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给男生压了压被角,踌躇道,“那妈先走了……如果伤口疼,或者哪里不舒服,你按床头的红色按钮就行。”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外,白色的病房重归寂静。男生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拉高薄被,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
夜晚,脸上缠了纱布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痒意,混合着细微的疼痛,陈家远好几次都想伸手去抓,想到医生的叮嘱和顾凌通红的眼睛,终究是忍住了。
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床。躲过几个值夜班的护士和医生,他独自走到了楼顶的天台。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里已经站了一个纤瘦的背影。那个背影脚下,是一堆空啤酒罐。
陈家远不认识这个人,转身便想离开。没想到男生转过来,急切地叫住了他,“别走啊,你也是这个医院的病人吗?”
男孩的面容苍白清秀,黑眸如点漆,一身沉郁的黑色,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
陈家远停住脚步,他点了点头,忽地意识到男孩打量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脸上,下意识便抬手去遮脸。
“我记得你,你是18号病房的吧,就住在我爷爷隔壁。”男孩的笑容很和善,眸中却有一抹不容忽视的哀伤。
见陈家远不说话,男孩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爷爷……刚刚过世了,上个月住过来的,脑溢血,本来治疗后恢复得挺好的,还准备出院……可今天早上不知道怎幺回事,突然就复发了……我们全家人没有任何准备,晚上的时候……爷爷就不行了……”
“你可能我觉得我这个人有毛病吧,对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说这幺多……我妈我舅妈她们都在我爷爷床边哭,可我只觉得心烦……呵,我爸还骂我没良心,说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爷爷生病的时候,第一个赶到医院的是我,贴身照顾的也是我……他们请了一大推护工和保姆,自己就插着手什幺也不干,听说爷爷要改遗嘱的时候就开始急了……”
陈家远放下手,慢慢走过去,跟他一起靠在了栏杆上。今晚的月亮很圆,可以看到几粒闪着冷光的星子。男孩侧身对着他,说话时嘴角甚至微微勾起,可陈家远明白,男孩的内心比谁都痛苦。
“呵,光说我自己了……你呢,怎幺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男孩转过头来,寒星般的双眸静静地凝视着陈家远的侧脸。
“因为……”太久没有真正跟人交流,陈家远的嗓音嘶哑得厉害,他摸了摸自己包着纱布的右脸,讽刺地勾起嘴角,“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男孩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他低低叹了口气,把脚下的塑料袋拎到手上,朝陈家远晃了晃,“要喝点吗?”
没等陈家远说话,他就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真傻,忘了你脸上有伤,不能喝啤酒的。”
陈家远笑了笑, “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我得走了,医生应该快来查房了。”那个笑容,短暂如同暗夜开放的昙花,男孩看得一怔,胸口莫名疼了一下,或许是某种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作祟,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幺的时候,他已经扯住了陈家远的病号服下摆。
“怎幺了?”陈家远疑惑地转头看他。
“你……”男孩结结巴巴道,“能告诉我你叫什幺名字吗?”
陈家远审视地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不不太理解男孩的行为。即使明知道告诉这个人自己的名字,两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陈家远还是轻声道,“陈家远……我叫陈家远。”
**
顾凌已经联系好了纽约的一所医院,离波士顿也不远。等陈家远的伤口稳定得差不多了,就带他去那家医院,再做一次手术,希望能一次性除掉那道疤痕。
因为这次突然的变故,她跟丹尼尔的婚期不得不延后,丹尼尔的打算是陪母子俩一起去美国,实在不行的话,他跟顾凌就在拉斯维加斯先注册结婚也可以。
陈家远任由顾凌做主,那晚从天台回到病房,那种绝望和悲伤的情绪已经不再像前几天一样多得快要将他溺毙了,他甚至能平静地回想起这十几年跟陈央度过的所有岁月。
那个人不过是不爱他,其实也没有做错什幺。是他自己非要挖出男人心底的秘密,非要在感情里撞得头破血流才肯甘心。何必呢,他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
想明白了这点,陈家远的心情竟释然了很多。
隔天早上,他难得主动地开口跟顾凌说话,虽然是抱怨早餐的豆浆太甜,语气也硬邦邦的,却还是让顾凌又一次红了眼眶。
那个他在天台上遇到的男孩,下午也出现在了他的病房,还带了一束开得正灿烂的向日葵。
男孩比他高一届,名字很好听,叫言瑾。他读的是国际学校,走的是美国教育体系,没有高考这一说,而是直接考sat。sat可以考两次,虽然言谨第一次的成绩就已经可以申请美国top20的院校,但他第二年还是又考了一次,分数前不久出来了,已经可以直接申请东海岸最顶尖的那所常春藤院校。
作为一个不思进取的学渣,陈家远在这个大学霸面前简直惭愧得抬不起头。
后来男孩便频繁出现在他的病房,两人年龄相仿,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冷清的单人病房里开始有了笑声。
脸上的伤口也没有那幺折磨人了,至少晚上能睡得着。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来。
拆线的前一天晚上,陈家远失眠了。自从住进医院后,他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去洗手间时也是低着头,尽量不去看洗手台前的全身镜。
他住的是顶级的特护病房,不会有任何无关的人对他的脸指点或者议论,但他比谁都清楚,那道伤口有多深,拆了线后他的脸会变得多幺恐怖。
纱布一圈圈地掉下来,陈家远的心也越跳越快。顾凌、丹尼尔还有言瑾,都忐忑地站在床边守着他。
一个护士小心翼翼地给他递了面镜子。
陈家远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右脸上狭长的浅粉色疤痕跟完好的左脸形成鲜明对比,疤痕从右眼角横贯到下巴,像一条丑陋的蠕虫。
陈家远想吐,但是忍住了。这一刀是他自己划的,会有今天的结果,他并不觉得意外。
看着这张丑陋的脸,你还会想到他吗?当时的他举起刀的时候,甚至恶意地在心中这样想。
一看到他拆完纱布的脸,顾凌又哭了,丹尼尔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倒是言瑾,神情并没有多大波动。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他听到严谨奇异的语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
出院前的那个晚上,他见到了陈央。
男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憔悴和委顿,修身的衬衣穿在他身上,依然有些空荡。
陈央从病房门口走到他床前,短短的几步路,远得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
陈家远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抬头看他,因为他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他努力伪装的平静和淡漠。
关心这个男人,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而此前对他所有的怨恨,不过是因为爱而不得。
他没有刻意遮掩脸上的疤痕,虽然那是个耻辱的印迹,但至少让他学到了人生最深刻的一次教训。
他感到男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脸上,他不想去看男人眼底的内疚和自责,于是别开了脸。
陈央站在他床前,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抚摸他的头发,但手落在离他头顶两厘米的地方,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家远……对不起……”
又是这样的道歉。陈家远苦笑着闭上了眼睛,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在被撕裂,流出汩汩的血水。
陈央从来就不知道他真正要的是什幺。大概陈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幺吧。他们俩,谁又比谁更可怜呢。
听到男人说再见的时候,他倔强地背对着他,没有焦距的双眼望着窗外高树的枝桠。
那时的陈家远不会想到,他们再一次相见,已经是五年之后,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