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也没人跟你说情,回大明也是个死。”王复掏摸了半天,拿出一壶烈酒,先喝了一口说道:“没毒,暖暖身子吧。” “我记得那时候于少保弹劾你和石亨的时候,说你是牛,你这现在哪像牛啊,麻杆狼一样瘦。” 赛因不花接过了酒袋猛灌了几口,大声说道:“好酒!” “也不知道妻儿老小会怎么样。” 王复摇头说道:“大皇帝啊,性子不难猜,而且很好猜,你呢,哪怕是在瓦剌领了奇功牌呢,大皇帝也不会宽宥你。”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是应该不会对你的妻儿如何,顶多也就是流放而已。” “但是呢,你儿子在草原上,怕是活不下去,在大明却可以。” 大皇帝的性子十分好猜,底线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而且也能容人,只要为了大明好,他都不会太在意。 尤其是那些不甚重要的事儿,陛下懒得搭理。 御史们天天骂皇帝亡国之君,亡来亡去,大明新设了一个靖安省,这是亡国之君吗? 但是一些底线的东西,你不能犯,比如这投敌,那就是死罪。 王复为何敢投敌呢?因为他是来搜集情报的。 他提前写了书信,即便是两名夜不收回不到宣府军营之中,他也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忠诚,大明皇帝身边可不缺聪明人。 再说了,他是为了大明在鬼门关走了两遭的人,自然是无所畏惧,大皇帝信他不信他,都没关系,他要为大明尽忠,是他的事。 倘若是大皇帝误会,家人怕是要被流放到永宁寺了,那地方比和林还要苦寒。 但是赛因不花就不行了,他这是投效瓦剌,必死无疑。 “大皇帝陛下真的不杀我的妻儿吗?”赛因不花叹了口气问道:“自古贰臣贼子,都是如此煎熬吗?” 王复摇头说道:“匈奴伊稚斜的中行说、前秦苻坚的王猛、后赵石勒的张宾、辽国萧太后的韩德让、西夏李元昊的张元、前元时候忽必烈的第一谋士刘秉忠,都是贰臣。” “他们就没你活得这么纠结,人投效之后,都是竭尽所能,用君臣大义压着自己的叛国的之后那种焦虑和茫然,都做了好狗。” 赛因不花茫然的说道:“这都是谁啊。” 赛因不花会发财,会打仗,但是读书却没读过多少,比不得这些文臣们。 王复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说道:“贰臣贼子呗。” “唉,一念之差。”赛因不花叹了口气,失神的问道:“那谁,石亨现在做了武清侯,威风不?” 王复点头,笑着说道:“那何止是威风,带着大皇帝的二十四万大军,打的瓦剌人哭爹喊娘,能不威风吗?是真威风!” “二十四万大军啊,都在他的麾下,你都没看那架势。” “陛下有啥礼仪大事,需要先导的时候,武清侯都扛着仪刀,为陛下前驱,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别提了。” 王复不由的想起正统十四年过年之前,石亨带着大明的百姓唱红巾歌的场景,那是真的威风。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他就这么领着二十四万大军出了京,大皇帝陛下就不怕他学那香孩儿,搞一个黄袍加身,弄一个陈桥驿兵变?” 赛因不花可是第一次听说,大明军京营侯爵带领,四处征战的事儿。 香孩儿是赵匡胤,因为传说赵匡胤出生的时候,香气环绕,故此演义评书中,都称其为香孩儿。 王复长笑起来,拍着赛因不花的胳膊说道:“我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还以为陛下胆子大,我后来一琢磨,武清侯他不敢,确切的说,他没那个本事。” “这军队啊,是大皇帝的,不是他武清侯的。” 赛因不花满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王复就讲了讲武堂、讲义堂的事儿,还有军队中能征善战着,多少人盯着石亨那个京营总兵官的位置。 石亨想谋反,不知道多少人会踏破门槛,铲掉他的脑袋。 忠诚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的确不可量化,但是,京营的忠诚是可以保证的。 因为那些遍布全军的庶弁将和掌令官,是大明军的中坚力量。 赛因不花呆滞的看着王复,叹了口气,石亨只要不犯错,那国公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的事儿了。 想到了这儿,赛因不花的脸上更是苦楚。 他喝了口闷酒说道:“现在大明军的披甲从十中有一,变成了十中有三,而且火炮、火铳、长短兵一应俱全,厉害啊,即便是有点训练不足,那火器真的太多了。” 王复在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他笑着说道:“陛下在长陵下面搞了个石景厂,啧啧,工匠居然可以出入陛下的泰安宫,我都没去过呢!” 王复说到这里就眼红,陛下的泰安宫能去的人,可以是百姓,可以是工匠,可以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但是其他的朝臣,想都别想,有什么事,到讲武堂说去。 弄了半天,他们这些士大夫,在陛下心里,连百姓都不如。 但是王复在集宁干过掌令官,教谕百姓,陛下心里不喜欢士大夫,是有原因的。 谁会喜欢自己家里的家贼,王复也不喜欢。 王复和赛因不花聊了很多,聊到了夜不收,聊到了杨洪去世,聊到了大明皇帝的种种。 尤其是大皇帝的趣闻。 赛因不花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不住泰安宫防着谁呢?” 王复坐在了毛毡上,叹息的说道:“防着孙太后、会昌伯府、还防着朝臣,不对,是防着所有人。” “你都不知道多离谱,大宴赐席,陛下滴酒不沾,筷子都不动。” “会试、殿试,带自己的饭盒,我的老天爷啊,大皇帝,真的是小心谨慎。” “不过想想也对,君不密则失臣,陛下处事机密,不给人机会,大家都轻松。” 赛因不花更是无法理解,皇帝为何这番模样,他疑惑的问道:“难道就没有人请求移宫吗?” 王复无奈的说道:“有,吏部尚书请求移宫,你猜陛下怎么说?” “怎么说?”赛因不花特别好奇。 王复灌了一口酒,学着大皇帝的口吻说道:“陛下说,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吃几碗饭吗?”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要杀人啊,弄的王尚书几宿都没睡好,夙夜哀叹,几次想要致仕,直接离朝。” “然后那礼部尚书胡濙,你知道他吧,四十年的礼部尚书,滑的很!以文皇帝北衙之事,堵住了朝臣的嘴。” “最后还是胡尚书把王尚书给劝住了。” 赛因不花乐了起来,这陛下,可真是有趣的很。 这一天王复和赛因不花聊了很多,王复也是第一次干这种深入虏营到敌人中军大帐的事儿,他也有点紧张,所以说了很多朝里的事儿。 赛因不花听完只能无奈,他选错了边,这是原则性问题,回不了那个让他心生向往的大明了。 大明越来越好了。 “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夜不收的?”王复问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认出他是军生不奇怪,毕竟有功夫傍身,但是认出他是夜不收,是怎么认出来的? 赛因不花满是笑意的说道:“你身上那个劲儿,伪装不得。” “也先抓了几个墩台远侯,但是也先审问的时候,那几位夜不收的眼神,终身难忘啊,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就察觉出来了。” “这和林,唯一能见到的汉人,就是夜不收了,他们那个眼神真的是…” 赛因不花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死不休!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的眼神!” 王复眉头紧皱,眼神是个什么东西? 王复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咱别的先别说,日后要是抓到了夜不收,咱们得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也算是给你的妻儿行善积德了,你说咋样?” 赛因不花重重的点头说道:“你想办法我干活,就这么干了!” 王复投敌的消息,比王复的书信,更快的传到了京城,立刻将整个京师给点燃了,街头巷尾介是议论纷纷。 有人痛骂,有人愤怒,有人欲杀之而后快,而有人则窃喜,世间百态。 朱祁钰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于谦下棋,这棋自然是没法下了。 他自然是火冒三丈,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儿。 “诶,不对。” 他坐直了身子,思考了许久对着于谦说道:“不应该啊,朕观王复不是这等人,别的不敢说,他不像是主动投效的人。” 朱祁钰不敢说自己有识人之明,但是他可以肯定,能捞到功赏牌的家伙,品行一般都不差。 大明不是没有忠臣,那六十六位死在土木堡的武勋文职,哪个不是忠臣? 王复再无耻,也不可能无耻到,去投效敌人的份儿上。 而且最主要的是,瓦剌人能给他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要不然赛因不花也不会把孩子送回大明了。 女人吗? 于谦却是老神在在的看着冷静下来的陛下,笑着说道:“臣猜测,八成是立功去了。” “王复他立功心切,等着立功回朝,再见到陛下呢。” 于谦多少理解一点王复的心思,王复有傲气,他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庸人。 而且他不能只证明自己改悔了,幡然醒悟了。 论迹不论心,王复在集宁的确是干了点实事儿,但是他到底醒悟了吗?那需要证明,如果不出生入死,如何证明自己真的醒悟了呢? 难道跪在朝堂上,磕头认罪,疾呼臣有罪,臣知错?就算是幡然悔改了吗? 王复也干不出来这等事,他还嫌寒碜的,他要堂堂正正的回来。 立功。 王复是有优势的,草原上压根没有读书人,更没有什么国家之制,也先是迫切需要王复这样的人才。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但愿是吧,他在奉天殿内没有公心之论,顶多算是糊涂,这要是真的投敌了,朕抓到他,只能送他去太医院走一遭了。” 于谦却对王复信心十足,很快,王复的书信就被小黄门送进了聚贤阁内。 “陛下,宣府夜不收的密信。”兴安查看之后,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看了两眼,交给了于谦,于谦拿过来看了半天,也是摇头,这王复果然如同猜测的那般,去立功了。 于谦不得不感慨,上行下效。 陛下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些个臣子,做起事来,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窗外为何如此吵闹?”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 兴安走到窗边看了几眼,俯首说道:“陛下,王文带着都察院的御史,大理寺卿霍瑄、刑部尚书俞士悦都到讲武堂门前了,正在赶过来。” 朱祁钰拍了拍手中的书信说道:“定是为了这王复的事情来的。朕难道拿信给他们看?这不是害了他吗?净给朕出难题啊。” 朱祁钰的猜测没错,王文带着都察院的两位御史,俞士悦带着两个刑部的两个侍郎,大理寺卿霍瑄,三法司悉数到齐了。 “臣王文请求觐见。”王文大声的喊道。 他的脸色涨红,这王复真的是给大明文臣们丢脸,如果不处置,颜面何在? “宣。”朱祁钰点头说道:“让他们在盐铁会议室等着,朕马上就去。” 朱祁钰认真的思考着自己该怎么保住王复的家人,王复不是赛因不花,他只是深入虏营打探消息去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会议室内,群臣争吵不休立刻安静了下来见礼。 “陛下,臣请斩王复家人,以儆效尤。”王文开门见山,直奔王复的要害命门而去。 俞士悦俯首说道:“陛下,此乃谋反、谋叛十恶不赦的大罪,臣亦请旨斩其家人,杀一儆百,如此悖逆之事,若不惩戒,如何服众!” 霍瑄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亦此请,还请陛下圣断。” 这件事实在是太恶劣了,不仅涉及到王复个人,还涉及到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秦桧杀了岳飞之后,当时南宋行在的临安城,都在说秦相公乃奸细也。 陛下本来就对文臣不待见,这还出了这么个事儿,实在是让他们愤愤不平,凭什么一个革职的家伙,影响他们的风评仕途。 朱祁钰看着这群朝臣,平日里一个个骂他大皇帝残暴,等真的涉及到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 朱祁钰感慨万千,但是这件事,他又不好揭破。 “陛下。”兴安低声耳语了几声,朱祁钰眼前一亮,点头说道:“宣。” 胡濙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上来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躬安,赐座。” 胡濙笑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说道:“诸位,我来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