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听到王复投效瓦剌的消息,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猜测其中有事。 皇帝是什么性子?稍微有些急功近利,对待奸细毫不留情。 而且皇帝身边现在有个于谦,那对奸细更是冷血无情。 他压根就没去自己的小阁楼,听闻消息,就开始向聚贤阁来了。 陛下的反应没有超出他的预料,朝臣们的反应,也没有超过陛下的预料。 这王复真的要叛了,此时王复的家人早就在流放的路上了,说不定陛下一怒之下就杀人了。 胡濙坐下之后,就准备拿出水桶和抹布,好好把这地洗一下。 群臣看到胡濙要说话,皆是眉头紧皱,这件事,难不成另有隐情?否则胡濙这个老滑头,为何要开口帮王复说话? 这很奇怪。 胡濙敲了敲桌子说道:“诸位,你们是要陛下错把李绪当李陵吗?” 这里面的确是个典故,让人唏嘘不已的典故。 李陵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汉武帝时期的大将。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击匈奴时,李陵随军出征,结果在浚稽山遭遇到了匈奴主力,血战被俘。 汉武帝派了公孙敖前往匈奴出使,公孙敖回来说,李陵在为匈奴人练兵。 汉武帝盛怒,将李陵家中族诛,司马迁为李陵说情,被汉武帝处以腐刑,陇西士人,都以李陵不能死节而累及家族为耻。 可是过了一年,汉使再至匈奴,李陵就找到使者问:「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 李陵不负汉家江山,五千人没有救援最后死战而力竭被俘,还想着有一天回大汉继续效命。 结果大汉不让他回去了,家人都被杀完了。 汉使只好无奈的说:「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 陵仰天长叹说:「乃李绪,非我也。」 李绪本来是汉朝的塞外都尉,驻守奚侯城,匈奴来攻,便投降了。 后来李陵还因为李绪为匈奴练兵让他的家人被族诛,要杀了李绪。 结果李绪侥幸躲过了李绪的刺杀。 “诸公,昔日群臣皆罪陵,今日群臣皆罪复,又有何异?”胡濙讲完了其中的典故。 当初汉朝闹出了这件事,弄的沸沸扬扬,现在大明还要如此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你们是在劝陛下行虐之道?昔日李陵旧事,君怒群臣皆怒,今日君怒群臣更怒,昔事君臣皆错,今日君未言,群臣进言,孰之错?” “这是为臣之道吗?”胡濙的语气已经凛冽了几分,带着许多的怒气。 陛下已经很生气了,你们再拱火,陛下盛怒之下,真的将王复家人连坐诛杀。 到时候发现事情不是这样,而是耽误了忠义之士为国效命,又是谁的责任呢? 这不是臣子该做的事,这是在损害君主的威严! 这不是为臣之道。 胡濙叹了口气说道:“王复投效瓦剌,群臣愤慨,理所应当,土木堡天变,我大明六十六忠良,皆丧殉漠北。今日忽闻王复投效,人人得而诛之。” “但漠北遥远,这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亦要确定,仅凭流言可杀人,我大明还有王法吗?” 礼部尚书胡濙,最后给众人下了个台阶,让众人下得来台。 这消息真假难辨,王复一个读书人,是怎么跑去和林的,这件事应该查清楚再做定夺。 这就体现了礼部尚书胡濙的超强的洗地功夫,给了皇帝处置的时间,又给了皇帝处置的空间,还给了朝臣们台阶下。 而且胡濙因为不知道王复具体何事,也隐隐以李陵旧事,劝谏陛下仁恕之道,请陛下不要那么生气,查清楚了再说。 大明又不是没有能力查清楚此事,那么多夜不收,夜不收哨,昼夜在草原上活动,真的想要查清楚还是很简单的。 面面俱到,极为专业。 朱祁钰看着群臣略显茫然的脸色,面色平静,中国历史太长了,始终能找到典故。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诸位,还有疑问吗?待朕派出夜不收和缇骑查补此事,若确有其事,朕不私宥。” “朕当然愤怒,但是未稽而决,非朕本愿。” 这件事的处置、进退的空间都有了,都察院的御史还想说话,却被王文给拦住了,王文带头说道:“臣唐突,还请陛下恕罪。” 王文一听陛下说话,就知道,这里面怕是有点文章。 否则陛下早就盛怒了,要知道王复可是被陛下革职,陛下宽宥之后,王复被吏部启用,却招之不朝。 陛下宽宥王复的时间和理由都和奇怪,理由是念起从龙有功,时间是在河套之战爆发的前期。 细细想来,这件事处处的透着古怪,至于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文章,王文不想了解。 “诸位拳拳报国之心,义愤填膺在所难免,诸位请回吧,王总宪,胡尚书你们二位留一下。”朱祁钰示意众人可以离开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这么个礼部尚书,他们说又说不过,只能让陛下一个人定夺了。 “臣等告退。”诸臣俯首退出了聚贤阁。 朱祁钰将王复的书信拿了出来说道:“此事机密,不可与外人说。” 胡濙拿过来书信看了半天,乐不可支,其实胡濙这件事,完全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王复,如此这般,陛下自然不会严惩。 但是胡濙还是很高兴,这证明他虽然岁数大了,但是还没老糊涂,至少还能体察上意,为陛下洒水洗地,鞍前马后。 他将书信递给了王文。 王文看了半天,瞪大了眼睛。 这天下居然还有这等事儿,王文不是个读书人吗? “这,这,这,王复被革职之后,居然去了宣府做了墩台远侯,然后还负了重伤?这重伤之后,又去了和林,假委身于贼?”王文站起身来,不敢置信的说道。 他想过里面有文章,但是这文章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他人都有点傻了。 “好了好了,坐下吧,多大点事儿啊。”朱祁钰示意王文坐下,大明现在就有个伯爵在麓川镇守,王骥本就是进士出身,以战功封爵。 而王越人在靖安,也是能上阵杀敌,弓马娴熟。 于谦也能上阵杀敌,不过没有石亨这些武将悍勇,而且金濂也和陈懋在福建抵背杀敌。 这个时候,大明武德还是颇为充沛的。 朱祁钰笑意盎然的说道:“王复不错,他日再立于庙堂之高,朕绝不以昔日之隙,复罪之。” 胡濙等一众人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朱祁钰却说起了另外的事儿,他对着胡濙说道:“胡尚书,大军已行至宣府,需至德胜门外小城授勋,还请胡尚书多多费心了。” 胡濙赶忙俯首说道:“陛下都准备好了,一应礼制都准备妥帖,还请陛下放心。” 胡濙的本职工作做的咋样? 洗地是礼部尚书胡濙的副业。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知胡尚书才能,胡尚书做事,朕很放心。” 朱祁钰转过头来对着王文说道:“王总宪,待授勋之后,立刻开始大计吧,就从两京一十四省的按察司开始查起,追至正统十四年十一月,往事不追。”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七日,瓦剌人彻底退兵,之后大皇帝的皇位便非常稳固了,若是在贪赃枉法,那就不怪朱祁钰无情了。 王文俯首称是,大皇帝终究是要把天下的水抽干,将每条鱼捞出来看一眼,是该下油锅,还是该上蒸笼了。 石亨已经行军至宣府,京营的四武团营和四勇团营正在拔营。 而石亨未在军中,带着杨俊等人来到了土木堡,洒下了一壶好酒。 他带着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 石亨起头之后,数百军卒站在春风之中,跟着一起哼唱,声音带着无限的悲怆。 土木堡的尸首已经尽数埋葬,如同一个小山一样,被封了土,尸首若是过了夏天,就会起瘟疫,被蚊蝇鼠虫传的哪里都是,入土为安,或者直接焚毁。 这里面有大明在廷文武六十六人,皆为国殉难。 但是大明的大皇帝,明明怜忠心,却一分一毫的恩赏也给不了,只是立了一块碑文,立了一个八角亭。 用文字记录了土木堡发生的事儿。 八角亭下,石亨看着碑石之前的祭祀之物,就知道,时常会有人前来祭奠,或许是京师的百姓,他们有家人死在了这里,或许是文臣们的家眷,也有可能是武勋差人前来。 尸首来不及侦辨,都埋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传了很久很久,一曲忠魂的挽歌,肃穆而庄严。 石亨满是笑意的说道:“咱是个粗人,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今次来,是告诉你们,咱打胜仗了!陛下在河套建了靖安省。” “陛下春秋鼎盛,这河套只要能够真的靖安,再无土木堡之变了。” “咱赢了!” “明军威武!陛下威武!” 石亨走出了八角亭,翻身上马,跟着杨俊等众人,一路向东,奔着德胜门而去。 大军回营之后,会暂时休整三天,才会开始授勋,让军士们安定一下,见见家人。 而且还有抚恤等事,是要做在前面的事儿。 尤其是阵亡军士的家属的安抚工作,得掌令官、朝廷的御史挨门挨户的闻讯。 不过让掌令官和御史们没想到的是,战胜之后的家属安抚之事和战败后家属安抚之事,完全不同。 战胜后的家属,虽然悲怆,但是毕竟军士们做的有意义,战败之后,军士们做的事儿,还有意义吗? 而且大皇帝对待军卒宽厚,抚恤一应也会发放到位。 毕竟发死人财喝兵血的,会被大皇帝无情的吊死在大旗之下,绝不原谅。 掌令官在行动,大军休整之后,向着德胜门而去。 今天是大皇帝再次授勋的日子。 德胜门外的人山人海,观礼的人数众多,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刑部、顺天府都在维持着秩序。 无数人都在翘首以盼的等待着这一天,这里面有军士的家属,有大明的百姓,旌旗在春风中阵阵。 朱祁钰的辂车缓缓的驶出了德胜门,他站在车前,看到了大明军民脸上的笑容,那是胜利的喜悦。 石亨一直在德胜门外等候着,等到陛下的车驾至德胜门之时,他便扛着仪刀骑着战马,再次做了先导。 为陛下牵马坠蹬,乃是武将本职工作。 石亨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朱祁钰的辂车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小城,悠扬的号角声悠远而雄壮,响彻了整个京师。 而随着辂车的到来,一声声升帐的喊声,朱祁钰的龙旗大纛在点将台前缓缓升起,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 随后是四武团营、四勇团营、四威团营、宣府三卫、大同两卫的牙旗竖起,一门门的大将军炮,在德胜门的城头空响,轰隆隆的响声不断的传来。 在二十四响之后,硝烟弥漫城头。 陛下今年二十四岁,军队要在方方面面体现他们的忠诚,否则这兴文匽武再至,他们无法接受。 三军随之肃静。 朱祁钰缓缓走下了辂车,无数的军士行半礼,百姓们行全礼,声震云霄的声音,在德胜门外的土城下响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山人海,旌旗招展。 朱祁钰十分平静的走到了点将台之上,两个手前伸大声的说道:“平身。” 掌令官们高举着手中小旗,大声疾呼,传递着大皇帝的天语纶音。 朱祁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在春日之下精神抖擞的大明军阵,大声的喊道:“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军士们炸裂的声音在德胜门前,如同一阵阵的滔天巨浪。 赛因不花说石亨为何不效仿香孩儿的陈桥驿,若是他此时在德胜门,定然不会这个疑问了。 石亨又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