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看到了这个日野富子,就立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这脸上糊了一成厚重的粉,白花花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不知道还以为是从那口井里爬出来的! 日野富子行礼,开口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朱祁钰猛地瞪大了眼睛,往后坐了坐说道:“兴安,你先带正使下去洗个脸刷个牙!知道是个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鬼呢!” 得亏朱祁钰是个成年人,这小孩子见了,还不做噩梦? 因为日野富子居然是额头上点着两个黑斑,白面黑牙! 跟鬼一模一样了! 朱祁钰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审美,拿起自己的水杯,连续喝了好几口,才算是按下了内心那种烦躁。 这种妆容太诡异,以至于朱祁钰的内心非常的狂躁。 “这什么妆容,吓死个人!”朱祁钰依旧是一阵阵的恶寒。 “诶…”日野富子被拖走了,兴安让宫里的老宫女,把她上下里里外外洗干净,换了身大明的衣服。 胡濙见过倭国使臣,笑着说道:“人家就这个风俗。” “额头上的黑斑,叫引笑眉,为了喜怒不形于色,会把眉毛全部拔掉,在额头上点黑斑,白面则是可以彰显自己的身份,黑齿…臣无能,不知道为何。” 胡濙如果真的想知道,不是什么费劲儿的事儿,他只是懒得知道罢了。 “陛下没让细川胜元抬头,如果抬头也是这般打扮。”胡濙解释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这得成宿成宿的做噩梦啊。 没过多久,日野富子就再次走了进来,换个正常打扮,立刻顺眼多了。 唇红齿白,牙齿一看就是经常刷,完全没有刚才那种黑牙的恐怖了。 卸了妆,比化妆强多了。 “惊扰圣驾,妾身惶恐。”日野富子惶恐不安,她面圣是打算利用自己有婚约的身份,看能不能搏一搏,在大明皇帝这里度个种之类的。 有的男人,就好这一口。 日野家和室町幕府的确是时代通婚,一个大明皇帝的龙子,比和室町幕府通婚要高贵的多了。 但是显然,她想都别想了,刚一见面就吓到了陛下。 “日本国撮尔小国,莽荒不视教化,还请陛下恕罪。”日野富子再拜。 朱祁钰摇头说道:“我大明虽然尊各方风俗,但是在大明,不要再做这种打扮了,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打扮成鬼模样,吓到孩子怎么办。” 朱祁钰也没让日野富子平身,他继续开口说道:“朕给了你们大明宝钞样钞,可曾看过?” 日野富子再拜,赶忙说道:“妾身看过了,正是因为看过了,所以才同意了陛下钞法。” 朱祁钰点头说道:“新钞和旧钞不同,无论是材质,还是防伪亦或者精美,都远超旧钞,而且轻便,方便使用,方便管理不是?” 日野富子再拜,轻声问道:“新钞这么好,陛下为何不在大明用呢?” 胡濙一愣,这日野富子的嘴皮子功夫,可比细川胜元厉害多了。 朱祁钰却是满不在意的说道:“两国各有不同,大明地大物博,行钱法方便南北使用,倭国撮尔小国,钞法可用了。” 日野富子再拜,无奈的说道:“陛下高见。” 地大物博才行钞法,才有利于商贸,皇帝这显然是在胡说了。 跟大明皇帝胡搅蛮缠,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朱祁钰一直觉得怪异,他终于找到了怪异的点儿,说道:“你能不能别说一句话,拜一次啊!” “这不是天朝上国的礼仪吗?”日野富子还想再拜,生生的止住了。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谁跟你说的?天朝上国,回话说一句,就得磕一次头的?” “胡尚书?还是杨卿?” 胡濙摇头看向了杨善,杨善再摇头,看向了日野富子。 日野富子稍显呆滞,低声说道:“我父亲这么说的。” “行了别磕了,跪坐吧。”朱祁钰无奈了,这跟个捣蒜锤子一样,说一句,磕一个头,实在是吊诡万分。 朱祁钰继续说道:“就是钞法再差,你们倭国也造不出一样的,至少十年内,根本无法仿制,所以,钞法也好,钱法也罢,总比没有强。” “十年…”日野富子叹息的说道:“陛下太看得起倭国了。” “再给倭国百年,两百年,也无法仿制,陛下不知道蛮夷苦楚,这等纸张,到了倭国,其价甚至比面值贯钞还要贵。” “这么好的纸张,就这么裁切印制,着实可惜了。” 日野富子紧紧的攥着新钞,握的很紧。 日本国有没有铜钱?是有的,但是日本铜钱甚至不如大明的飞钱。 在日本国真正能算是一般等价物的只有永乐通宝、宣德通宝了。 “朕记得倭国贡品之中有棉纸啊?”朱祁钰眉头紧皱,这个日野富子这是做足了低姿态,希望皇帝宽宥? 杨善俯首说道:“朝鲜贡品中有纸张,叫高丽贡纸,即便是在朝鲜,错非大祀,也是不用的。” “倭国没有。” 正因为倭国没有,才被朝鲜众人吐槽为野狗。 高丽贡纸,朱祁钰却是用过一款贡纸,的确如此,但是也不如大明纸好用。 “室町幕府的权势逐渐衰亡,你们那些个守护大名是怎么回事?”朱祁钰问起了正事。 室町幕府的权势不断衰弱,有内外两种因素,一种因素是六世将军足利义政到赤松氏家里赴宴,被人给剁了脑袋,另外就是守护大名。 日野富子将其中原委一一道来。 七世纪左右,倭国开始进入封建时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封建,学习唐朝租调庸制,仿制了班田收授法。 租调庸制的根基是大唐的均田制,如果均田制被破坏,那么租调庸制根本无从谈起。 倭国的班田收授法,从一开始就将天下土地收为国公有,签委任书授田,这些欠了委任书的人就成了名主。 小名主被吞并,大名主则被幕府将军册封为了守护职,所以叫守护大名。 其实这种班田收授法在开始实行的时候,根基就不对,与其说更像是大唐的租调庸制,不如说是像近两千年前的井田制。 朱祁钰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现在倭国的情况,如果真的强行类比的话,有点像唐末时候藩镇割据的时代。 室町幕府的衰亡,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因为守护大名已经开始乱战了。 朱祁钰失去了对室町幕府扶植的兴趣,事实上,扶植一个买办政权,要比自己去打,统治成本要低很多,而且收益也很大。 倭国已经开始乱战,买办政权,哪也得把房子整个踹倒了,才能开始扶持之事。 “撮尔小国,何来利益,国家之制,如同浮水之萍,无根无由,自然是乱象丛生。”日野富子面色苦楚的说道。 天朝上国,哪里懂撮尔小国的苦? 朱祁钰点头,他颇为严肃的说道:“倭国度种之事,莫要再有了,从明年起,若是再发现,会被送入解刳院。” 度种这种事儿,对大明毫无益处,相反他们散了一堆女人做奸细,收集情报。 这种事大明不占便宜,因为他们有了身孕,生了孩子,多数会带回倭国。 朱祁钰毫无疑问是在警告,这不是威胁,是告诉他们这么做的后果。 “妾身领旨。”日野富子赶忙说道。 这度种除了是一种间谍活动以外,还是门生意,一直由日野家把持,这贡舶的千余人,那也不是谁想登船就登船的,日野家决定了她们的名字。 之前是没人管,现在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再不知改悔,陛下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朱祁钰点头,日野富子和细川胜元代表的立场各不相同。 那个细川胜元除了无能狂怒,一句正经话都说不出来。 朱祁钰继续开口说道:“孔府在倭国银矿之事,你们幕府和日野家了解多少,写成陈条,送于北镇抚司便是。” “无事便退下吧。” 日野富子心有不甘,但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便离开了偏殿。 朱祁钰继续和于谦等人商量着丞相起于州部这件事。 一些文章,将韩非子那句话中的「州部」误写作「州郡」。 「州郡」为古代高级行政区划,其长官为州牧郡守。 州郡制最早出现在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将秦朝的郡县两级制,改为州郡县三级制。 十分明显,「州郡」与「卒伍」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朱祁钰和于谦之前就讨论过一次此事,但是当时时机不太成熟,但是现在该拿出个章程来了。 即便是到了各府去做推官,那也是正七品了,朱祁钰打算送他们去地方历练。 文渊阁现在掌管考成法,考成六部,实权大增,本来秘书郎性质的文渊阁,如果还是按照祖制,从文林郎里选择,那必然筛选出一堆的空谈之辈,这不是朱祁钰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件事说难,其实也简单,皇帝大约要背个苛待读书人的骂名了。 朱祁钰担心恶名吗? 他一点不担心。 直到中午时分,朱祁钰和兴安才打马向着泰安宫而去,用过午膳之后,才会去讲武堂。 兴安跟随陛下回泰安宫后,低声说道:“这日野富子是打算到陛下这里度种来了。” 兴安有耳目,自然也知道这个日野富子为何执着要面圣。 就是希望一下子惊艳到陛下,结果一见面,显然是惊扰到圣驾了。 朱祁钰摇头说道:“嫡皇叔在京就好了,让嫡皇叔去度种呗。” “啊?”兴安满是笑意,接着摇头。 陛下显然对这个日野富子没有丝毫的兴趣,这种事,陛下没兴趣,就是唯一的标准。 朱祁钰准备前往膳房准备用膳,却迎面看到了冉思娘。 她带着帷帽正准备离开泰安宫,风吹动着帷帽,露出了半张俏脸,颇有几分欲语还休的局促不安。 她的惶恐,始终是一种让人很想欺负的惶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仿佛被受到了惊吓小鹿一般的冉思娘。 冉思娘赶忙行礼,低声糯糯说道:“陈选侍病了,臣妾就来宫里给陈选侍诊断了一番。” 朱祁钰点头问道:“朕知道了,陈选侍是怎么了?” 冉思娘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有些水土不服,北方天气干燥陈选侍来自江南水乡,一时间有点不适应,不碍事。” 陈婉娘本就身体不太好,自南衙到北衙,有点不太适应,不过也已经过了水土不服的那个劲儿了,这几日已经开始吵嚷着要侍寝了。 “你在太医院可还好?”朱祁钰问起了冉思娘在太医院生活。 冉思娘毕竟万里之遥,一个人在京师,多有不易。 “谢陛下垂怜,冉思娘在太医院…极好,陆院判说妾身有学医的天分。”冉思娘赶忙回答道。 陆子才对冉思娘的医术和天分,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现在陆子才已经放心让冉思娘,给泰安宫里的宫人们看病了。 当然也只是宫人们,要是有品有秩,那是陆子才亲自来看才放心。 站在一起的时候,朱祁钰才发现,冉思娘其实看似娇小,但也蛮高挑的,站在朱祁钰面前,能到他鼻梁的位置。 一股浓郁的药草的香味,在冉思娘的身边环绕,并不是熬中药的苦味,而是草药的香气,而且还有花香的味道混合在其中。 朱祁钰突然伸出手去,似乎是要去摘冉思娘的帷帽。 冉思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躲开,还是该配合,愣在了原地,轻吟说道:“诶(ei)…” 朱祁钰的手从帷帽的下帘划去,扫过了冉思娘的肩膀,笑着说道:“春天到了,有只蜜蜂,怕是错以为冉姑娘是那花蕊,便来采蜜。” 冉思娘的帷帽下,脸色变得涨红了起来,甚至连耳朵都红彤彤的,她银牙紧咬,赶忙行礼说道:“妾身告退。” 说完,冉思娘便逃跑一样,匆匆离开泰安宫。 “陛下,冉姑娘和播州杨氏也是世仇,对于播州杨氏她也是恨之入骨,这是不是,改天召入宫来?”兴安得问问陛下的意思。 作为大珰,花鸟使这一职务,也是重要职能所在。 皇嗣重不重要?若是重要,花鸟使这个职位就重要。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不急。” 兴安立刻知道了,陛下没说不用,而是不急,这一字之差足矣。 作为陛下的大珰,这点觉悟都没有,早就被徒子徒孙拱翻了。 比如陛下对那日野富子,公事公办,丝毫没有任何的意思,开口就是迫害嫡皇叔,但是遇到了冉思娘,却是笑意满满,也更赏心悦目。 的确,陛下在奉天殿问细川胜元,倭国女子比大明女子好看? 相比较之下,陛下更喜欢大明女子。 而此时的细川胜元,对着带着厚重帷帽的日野富子问道:“怎么样,你见到了陛下,陛下有没有立刻扑上去?” 日野富子极其失落的说道:“未曾。” “是样貌吗?”细川胜元大为不解的问道。 日野富子颓然的说道:“不是,是…礼仪。” 日野家时代为儒家名门,他们是倭国最擅长礼仪的一家,但是在这个她最擅长的领域,日野富子此次仿明,产生了极大的挫败感。 细川胜元瞪大了眼睛,呆滞的说道:“礼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