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暝话音刚落,对面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旋即,一杯香气宜人的清苦之茶,落在了冬暝面前。
“公子请用。”
冬暝接过茶杯,反问道:
“怜玉姑娘……似乎相信了?”
怜玉依旧是那副雍容大气的神态:
“公子,我来到这烟花之所之前,也是前朝贵族。”
“自幼,别的不敢说,就是那识人的本事,自问还是有些的。”
“如今到了烟花之地,更是如此。”
“公子有神妙手段,若是心怀不轨,别说是我了,就是整个华江楼,恐怕都拦不住公子。”
“我实在是想不出,公子有什么利用,来到我房间之后,说出一些虚假的话来捉弄于我。”
“若当真是戏弄之言……呵呵,这华江楼当中,倒是也不缺这种游戏之说。”
冬暝微微点头。
看着对方自若淡然的神态,一时间反倒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终于:
“玄宗年间……是我不知道的年号呢……”
“敢问公子,那个时候,华江楼还在吗?”
冬暝摇摇头:
“没了。”
怜玉姑娘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那……小裳儿如何?”
“她……”冬暝眼中露出一丝复杂之色:“姑娘不询问自己的未来吗?”
怜玉姑娘轻轻叹了口气:
“公子顾左右而言他,看来……你所谓的回到过去,便是因小裳儿吧。”
说着,怜玉姑娘缓缓起身,竟是朝着冬暝盈盈一拜。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公子,小裳儿自幼孤苦,被家人卖到这里,也只有我照顾着。未来……她应该是犯了什么错吧。还请公子宅心仁厚,放她一马。”
看着表情真切的怜玉,冬暝露出一丝无奈之色。
何等聪慧。
何等妙人!
这只是云红裳之记忆凝聚而成,却已经如此机敏通透。
一时间,冬暝甚至有些好奇,历史上真正的华江楼怜玉姑娘,究竟是何等风华绝代。
别的不说,单单这处事不惊、温婉大气的气质,也难怪不是花魁,却能得到花魁的荣宠。
在将怜玉姑娘扶起之后,冬暝也将事情经过告知了对方。
“这……”怜玉姑娘不由有些疑惑的看着小裳儿:“要说小裳儿之前的生活,的确悲惨。”
“在这华江楼当中,日子自然也不好过。”
“可是……若是就公子所说的那种在意之人,我还真不太清楚。”
冬暝微微点头。
他并没有将事情的全部和盘托出。
比如花柳病,比如照顾她的姐姐等等。
因为云红裳的心结是不是怜玉姑娘,这一切还不好说。
“既然姑娘尚气不知,那今日便暂时如此。”
“这段时日,冬暝可能唐突一二,需要在姑娘窗外守着了。”
怜玉姑娘掩嘴一笑,算是默认了冬暝的请求。
当冬暝离开房间,随意的坐在楼外的屋檐瓦片上时,眼前的画面开始出现一阵变化。
放眼望去,整个遂昌县虽然没有太大的起伏,但也能隐隐看出,岁月荏苒的痕迹。
此时,再度来到夜晚。
华江楼外:
“哎呀!”
有些吃痛的惊呼声,引起了冬暝的注意。
定睛看去,竟是已经略有些长大的小裳儿。
只不过,小裳儿看上去,还是有些笨手笨脚的。
应该是被怜玉姑娘安排做事,她的身边还有坏掉的盒子。
而在她对面,也同样坐着一个摔倒的男孩。
男孩看上去年岁稍微大上一些,但也是稚气未脱,从穿着上来看,也比较朴素。而他身边也倒了好几个壶。
“嗯?”
“那是……卖油郎吗?”
冬暝有些诧异。
却见卖油郎十分心疼的起身将油壶给扶了起来,随后有些生气的看着小裳儿:
“你这小丫头,怎么如此莽莽撞撞的。”
“你跑的时候,好歹看着点前面啊!”
显然,对于卖油郎来说,这油壶里的油就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浪费一点都要十分心疼,更不用说这一下子少了将近一小半。
小裳儿也有些委屈。
可是这件事情的确是她的问题。
她光顾着想完成任务有没有菓子,结果没注意到前面。
那油壶又重,卖油郎自然是来不及躲开。
可是……
小裳儿看着怜玉姑娘委托自己买的餐食也这么糟蹋了,不由撇着小嘴,哭了起来。
这下子,卖油郎有些慌了,涨红着脸说道:
“你……你怎么还哭上了!”
“明明是我的损失更大好吗?!”
“这么多油,你知道多少钱吗?!”
小裳儿却自顾自的哭着:
“你知道什么!”
“东西没了,怜玉姐姐要挨饿了!”
“华江楼里,根本不让姐姐们吃饱的!”
年虽不大的卖油郎一脸懵,根本听不懂小裳儿的解释。
但屋檐上的冬暝却明白了。
实际上,烟花之地虽然都是依靠这些女子赚钱,可她们的待遇却很不好。
如怜玉这般算是华江楼头牌的还好一些,一般的,甚至还要自己花钱给楼内买吃的。
而如同怜玉这样的,就算有特殊待遇,为了不让她们在伺候宾客的时候出洋相,一般也是不会给她们吃饱,吃的东西也基本都很清淡。
如果当夜招待的客人不点酒菜的话,基本上她们会非常累。
如今想来,可能是怜玉姑娘今日正好没有客人,便想着让小裳儿帮忙跑个腿了。
而这哭闹的动静,自然是引起了华江楼内的注意。
毕竟小裳儿是摔在华江楼门口的。
怜玉姑娘得到消息,很快便赶来过来。
楼上的冬暝却皱起了眉头。
因为……怜玉的模样,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
脸色呈现非常怪异的苍白,就仿佛是生着病一样。
可是看她自己的神态,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
很快,在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怜玉姑娘无奈一笑:
“小裳儿,姐姐教过你的,遇事不能只知道哭,要学会解决问题。”
“这是在华江楼内活下去的方法。”
说着,怜玉姑娘从怀中取出了一些银锭,递给了卖油郎。
卖油郎却连连摆手:
“这太多了!”
说着卖油郎似乎有些窘迫的,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些带着油污的铜板,显然是要找钱。
“这……”
卖油郎一时间有些尴尬。
一来,是因为这点铜板根本不够找钱。
二来,可能是觉得自己满身油污的,而眼前的怜玉倾国倾城,看着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怜玉姑娘却没有丝毫掀起,托起卖油郎的手,将银锭放在他的掌心。
“多余的,就当是我替小裳儿的赔罪了。”
说着,怜玉姑娘便拉起小裳儿的手,回到了华江楼。
卖油郎挠了挠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银锭,带着一丝欣喜的离开了。
这一幕被冬暝看在眼中,心中不禁嘀咕起来。
莫非……云红裳心结之人,不是怜玉,而是……眼前这位卖油郎?
毕竟,若是这位卖油郎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又怎么可能会在云红裳的记忆当中占据这么深的印象。
“咳咳!”
忽然,身后房间内的咳嗽声,引起了冬暝的注意。
房间内,小裳儿连忙端来清水,递给了怜玉。
此时,小裳儿满脸担忧之色:
“姐姐,你最近咳嗽的好厉害。”
怜玉点点头:
“的确有些奇怪呢……”
“也叫了郎中,但喝的药似乎不是太管用。”
“而且……最近不知怎的,总觉得乏得很。”
“小裳儿,你自己去收拾吧,姐姐先休息一会儿。”
支走了小裳儿之后,怜玉姑娘这才开口道:
“冬暝公子,你可以进来了。”
冬暝不由无奈。
看来,自己每一次在窗外,对方都能察觉到了。
“距离上一次见面,过去一年半了呢。”
怜玉姑娘微微一笑。
冬暝心中一动,一年半。
他隐隐记得,云红裳曾经说过,她是接受了训练多长时间来着……
“你的脸色很不好。”冬暝想了想,估摸那花柳病之说,十有八九恐怕就是怜玉姑娘了:“我倒是觉得,你咳嗽不止,似乎和咳疾没什么关系。”
怜玉不由道:“公子是想说……肺痨?”
冬暝摇摇头。
他本来觉得,自己不好开口。
但思来想去,还是……
“姑娘最近……身上有没有红疹,有没有瘙痒或者疼痛的感觉?”
此言一出,怜玉微微一愣,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中终于露出了一闪而逝的恐惧。
她下意识的捏紧了茶杯,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随后,她微微颔首:
“多谢公子提醒。”
冬暝神情复杂。
自古以来,花柳之症,很难治愈。而且,能不能活下来,完全看命。
有的人碰巧活了下来,但大多数人最后却是满脸脓疮,高热凄惨而死。
眼见怜玉姑娘神色恢复如常,冬暝不禁问道:
“姑娘……难道不害怕吗?”
“看姑娘的症状,也许是我多心,但若成真,趁着现在还没有发作,找个郎中,也许是能够治好的。”
可怜玉姑娘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抹心酸之色,就连那一直维持的笑容,看上去都有些牵强。
“在这烟花之地艰难生存的姐妹们,没有谁会愿意检查这种疾病。”
“因为大家都知道,基本上很难治好。”
“而且……一旦被人知道了的话,便注定无法再接到客人。”
“小裳儿冒冒失失,这一年半内跟着我,也算好了不少,日子也容易了很多。”
“我若这个时候出现了这种风声,小裳儿她一定会被带离我身边,届时……她就没有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