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药坊位于校学的北面,离舍馆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林箊为了避免耽误时辰走路的速度比之平时快了不少。
行了大约一刻钟过半,在拐过一道弯后,灵药坊便出现在她眼前,坊中司药似乎也才刚到不久,门口还有小僮正在洒扫。
林箊正待走近前去,眼角余光却遥遥瞥见另一条小道上有一名穿着青色衣裙的女子低首垂目消失在路尽头,女子容貌并不相熟,但依然给她一种熟悉之感。
“双手交叠,行步缓急有序,目不正视,身姿轻盈。”林箊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子走远的身影,“是哪位世家子弟的侍女?”
她至今为止接触过并有所了解的世家中人也仅有关山明月一人,关山家的侍从虽然也尊卑有序,却总是带了一丝如同他们小姐一般的傲岸不群,而那名青衣侍女沉稳清灵,给人感觉与之前打过交道的日驭等人迥然不同,显然并非关山家中侍女。
“究竟在哪里见过……”林箊放缓了步速,凝眉喃喃低语。
脑海当中隐约闪过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
暗沉的夜色、仓促隐匿的身型、三两路过的侍女……林箊自记忆深处将零落的碎片拼合在一起,恍然睁大了眼。
“——是那日夜里的那群侍女!”
重生之前,被夫子在桩林罚站到深夜的那个晚上,她本想去后山搜寻一些制作暗弩与木鸢的材料,却意外撞见了几名走错了路的侍女,而若是没记错,那几名侍女的穿着打扮便与方才那位女子一样。
林箊清亮透彻的眼眸中晃过涟漪,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她当初本是因为那夜遇见的几名侍女从而生出了想要将校学一探究竟的心思,后来阴差阳错进了被布下五行阵法的隐秘山洞,被人从身后袭击,一剑毙命。如今竟然重活一回,又如何能再放过这个机会。
更何况她心中总是觉得自己的遭遇与那个山洞密切相关,所以,等日后做好万全的准备,她必然要再探一探那个洞穴。
至于这名侍女身后的世家,她却不再关心,如今意外招惹上关山家那尊大佛已经让她有些头疼,又何必节外生枝。
打定主意,林箊便捡拾起思绪恢复了往常神色,去灵药坊找司药将伤处重新上药包扎后,就直接赶往了鹿梦坛。
待她赶到鹿梦坛时,其他学子也已陆续到齐,不待她同几名同窗打过招呼,省身钟便被敲响,坛下其余学子皆身着白色士子服长身而立,扬首望向坛上。
鹿梦坛是长庚校学中用以举办封礼祭典之地,其名出自“樵夫猎鹿”的典故,意为得失荣辱有如鹿梦,教导学子得勿喜、失勿悲,正身清心方得始终。
坛处校学正东方向,高八尺,广四丈,其间有两层白石阶梯,每层各九级,合重九之数,坛上建有琉璃朱墙的圆形祭殿,祭殿不算广阔,却十分庄严。
顾承恩便站在殿前的石阶口处,神情庄肃地望向坛下一众学子。直至悠远肃穆的钟声响过六下,校学内重归宁静,他才以浑宏有力的声音开始宣读魁典祭礼祝词。
“钧天五十九年,岁次庚寅,七月壬午朔。时和岁丰,炎夏在望,余于兰月伊始……”
林箊才听了个开头便走了神,她瞧见站在左前方不远处的君思齐略微侧头有些紧张地朝她望了望,立即会意地指了指自己怀前,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笑。而她的一举一动被队前注视着她的夫子徐规收入眼下,当即便获得了一个鄙夷的冷哼,连带着君思齐也被瞪视了一眼,连忙站直身子不敢再张望。
林箊镇定自若地将视线收回,对面色不豫的夫子报以一笑,而后继续百无聊赖地听山长念词。
自从入学考校中与徐规结下梁子后,再有言礼院的课业徐规便没有少刁难她,无论是课上提问还是课后修习,只要应对无法达到尽善尽美,便少不了受罚。反而上一世因为入学迟误被徐规十分厌恶的楚月灵此世成为了最受他青睐的学子,常常当堂将她与林箊两相对比,而后大肆讥讽。
因为这般反差,林箊深深感觉因果变幻十分有趣,对他的讽刺之言也全不放在心上,倒让楚月灵时常为此表露歉疚无奈之意。
“……奉学生林箊为此任魁首,获七政之才,望其云程发轫,踵事增华。”
抑扬顿挫的嗓音在广阔的鹿梦坛内徐徐停下,顾承恩将手负于身后,和煦地笑望了一眼坛下,身为授道掌礼的言礼院夫子,徐规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嗓音沉沉高声唱道:“学生林箊上阶受任。”
与考校那日一般穿着月白武服的女子便出列上前,从容不迫地朝台阶上走去。
百人目光下,身姿挺秀的女子一步一步自鹿梦坛拾级而上,热烈的朝阳自祭殿顶端露出炽白轮廓,曦光如同密密层层的金色细雨直直洒落向她面容,为女子白皙的脸庞晕染上朦胧光辉。
林箊被阳光晃了眼,便稍稍眯起了双目,唇边仍带笑意,因此倒流露出了两分不羁的风情。
走过十八级石阶,她站到山长身旁,清瘦的老者虽然年岁已大须发皆白,但脊背依然挺拔如松,他向眼前之人温蔼地笑了笑,而后将代表魁首的双龙凌云蹀躞带交付给身前少女,林箊也十分恭敬地双手接过蹀躞带,动作利落地将之佩戴在了腰间。
龙腾云上,意为祝愿魁首乘风而起,直上青云。林箊佩带之后,朝山长一揖,随后面向坛下众人又是一揖。
至此,魁典任礼便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还需要与山长一同进祭殿祭拜魁星与文昌帝君,并于两位尊神注视下将七政的所有典籍托付于魁首。
获得魁首是所有校学中的四余学子能够越过世家门槛直接学习到七政典籍的唯一方式,也代表了自即日起,魁首拥有被七政夫子教导的资格。
七政典籍除却传统六艺以外,还不乏农学、医学、机关术、奇门遁甲等诸多杂学。平日夫子授课并不会将所有典籍内容尽都传授,年末考校也不会考验平日授课以外的内容,因此更多时候仍需学子自己私下研习。
林箊同顾承恩一并进了祭殿,她略后山长一步距离,在老者带领下朝殿内左右的魁星和文昌帝君一一跪拜,随即站到了殿中。
祭殿左右是两位尊神,但中央却并无神像,而是于蓝紫色的琉璃墙上雕刻了一幅壮阔的星宿图。
星宿图背景为苍蓝绚丽如同夜空的琉璃墙,其上以澄澈通透的金丝雀黄石点明了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位置,合为一体便是东宫苍龙模样。东方大小祭坛往往多是如此。
顾承恩立于女子身前,将代表七政学子的暗青色腰牌郑重交给眼前学生,林箊也循规蹈矩地叩首接过腰牌。
因为七政典籍有数十本,若于祭典上交付未免显得累赘,因此只将腰牌视作信物,待到魁典完成后,魁首便可凭借七政学子腰牌自行去撰录司领取所有典籍。
终于将所有仪式一一完成,林箊收下腰牌后从地上站起身来,心下不免对典仪的繁琐冗杂腹诽几句。
面容削瘦的老者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不耐之意,笑道:“可是感到魁典仪式太过繁冗?”
林箊拱手垂眸,姿态端正:“学生不敢。”
“骄子多苦志,方可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
听着老者的话语,林箊只道他是训示一二,言行得体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顾承恩望着女子面容,捋了捋长须,几息静默后,才道:“你可曾想过满师之后该向何处去?”
闻言,林箊低垂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讶异,她抬首看向老者,眸光清明,言笑晏晏。
“学生不才,唯有一颗烟客逸士之心。听闻陆北迦莲山上碎琼乱玉之景绝美,学生向往之极,南柳栖霞河边烟笼虹霞之色颇负盛名,学生亦心驰神往。更有苗地乱石奇观、大漠长河落日……学生都想要一探风光。江湖之大,何处不可去呢?”
女子神情诚挚,顾承恩却仿佛不为所动,只是凝望着她,炯炯双目中神色讳莫如深。
“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天下之大,若无依仗,如何闯得?”
林箊眉梢微挑,却仍只作笑颜,恭谨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老者眸中神色微动,并未显露半分端倪,只重新展露出和蔼笑意,“如今典仪已毕,我们出去吧,莫要让他们等得久了。”
“先生稍待。”女子叫住了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卷轴册,双手递给顾承恩。
“学生有一同窗好友仰慕先生经年,此乃他所书策论,书成已久,想要请先生过目,奈何一直未得机会,如今我代他转交此书,希望先生莫要见怪。”
似乎对投卷荐举一事见惯不惊,顾承恩接过林箊手中轴册,颔首笑道:“你也有心了,待我闲时自当一阅。”
林箊朝他揖首一拜以表谢意,随后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祭殿门外。
白袍长髯的老者望着坛下站立已久的众位学子,朗声道:“尊神既拜,魁典已毕,望我长庚校学所有学子正身清心,不忘始终。”
身为魁首的女子立于百人之上拱手作揖,一众学子齐齐唱和:“学生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