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浓,鸡鸣镇中忽起狂风,刮得门窗哐啷作响,令浅眠之人夜不成寐。
一夜闷雷不断,临近清晨时,这场雨终于落了下来,滴滴答答地敲打过窗檐。
素娥将闭紧的窗户推开一道缝,望了一会儿窗外雨势,发觉这阵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一时间未有止息之意,不禁为湿泞难行的地面微微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簌簌之声,一个懒怠的身影从榻上坐起,风鬟雾鬓,面带倦意,显然昨夜未曾休息好。
担心细雨中裹挟的寒风飘入屋内,使尚未穿好外裳的女子染上风寒,侍女回手一扣,立即把窗又合上了。
关山明月下了榻,从旁取过衣物,一边整衣敛容,一边道:“素娥,去看看白姨如何了。”
“是,小姐。”
侍女应答下之后便出了门去,未几又面露笑意地走了回来。
“小姐,医仙已经将三公子体内蛊毒尽都拔除了,只是三公子身体虚弱,恐怕还要些许时辰才能醒来。”
得知诊治已结束,关山明月将一头青丝用发钗简单束起,快步朝二号房走去。
白芷为自己倒了一杯浓茶,正坐在桌旁喝茶解乏,听到脚步声传来,头也未抬,懒懒道:“人已无碍,不出一个时辰应当就能醒转,只是毕竟失血过多,再加上昏迷了数日,身子虚弱,当要调养好一阵子了。”
关山明月在榻边站定,神色复杂地望着昏迷未醒的兄长,默然片晌,才轻声问道:“三哥伤的重吗?”
“伤得倒不算重,胸前受了些内伤,不过未伤及脏腑,若要说的话,最紧要的一处应当是左手臂处的贯穿伤,看起来像是被袖箭或飞矢一类的暗器所伤。”
“袖箭……”关山明月喃喃重复了一遍,眸光晃动,脑海中似有画面闪过。
白芷并非察觉她神情转变,只思忖着端着茶盏,话语似赞似恼。
“这下蛊之人很是奸猾,所用蛊虫稀奇罕见,又极会藏匿,费了我不少功夫才将它们从七窍中引诱出来。只是此人显然并不想取三公子的性命,因为这蛊虫怪则怪矣,却并非霸道歹毒之物,更像是一枚埋在体内的暗子,若不是此番受外力所激,应当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话音落下许久,却未得丝毫回应。
白芷纳罕地转头去看,才发觉榻旁站着的人双眸失神,面有慌乱之色。
“明月?”
“……他们已经交过手了。”关山明月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指甲似要掐进肉里,她强压下心中惊惶,抬眸看向白芷,“白姨,能否让三哥马上醒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知晓她心情急切,白芷不再追问,站起身走到榻旁,从尚未收回的针袋中取出几根大针,一根根刺入关山朔的头顶穴位。
须臾之后,紧闭着双眸的男子忽然眼皮动了动,双眼骤然睁开,胸口气息急遽地抽动了几下,便猛然偏头吐出一口黑血来。
白芷侧身一让,未让身上衣裙沾到半点血迹,她将男子头上几根针取回,便道:“三公子已经醒了,你可以同他说话了。”
关山明月俯下身去望着男子,语气稍显急促:“三哥,我是明月。”
熟悉的声音将混沌迷蒙的思维略微唤醒,关山朔喘息着撑开沉重的双眼。
“……明月?”
关山明月深吸一口气,沉沉问道:“三哥,父亲是否让你带人去围杀一名女子?”
虚弱无力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嗓音嘶哑却平淡。
“她已经死了。”
同样的话语,如出一辙的平静语气,令再次听到这句话的女子仍是止不住心口一颤。
她将唇抿成了一条青白的线,呼吸几许起伏,才压抑着汹涌的心绪再度开口。
“……死在何处?”
“自夕曲南下的官道……茶棚外。”
得到答案,关山明月倏然转身,疾步朝外奔去。
端着朝食正要走进的侍女见到女子快步跑远的身影,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焦急地喊道:“小姐,如今雨正大!”
“我去追你家小姐,你留下来照顾好三公子。”
白芷已知道她要去往何处,匆忙将医治所用的器物收拢,向一旁的侍女丢下话语便紧追了上去。
红衣女子步履如飞地跑出客栈,她左右一望,翻身跳上距她最近的一匹马,解开拴住的马缰,扬鞭长驱,骏马当即嘶鸣着朝外飞奔而去。
朦胧连绵的细雨片刻之间便下得大了许多,雨点如沉赘的石砾砸在天地间每一处角落。
骑在马上的女子不遮不掩,任风雨迎面打来,雨水湿透了她周身衣物,颈间那块细布也染上暗沉的湿气,渐渐沁出了一丝血色。
不知驱马在官道上奔驰了多久,关山明月握住马缰的手逐渐麻木,细长的眼睫上已缀满了雨珠。
道路两旁的景色一成不变,直到那张俏丽的容颜愈发苍白,官道远处的路旁才模糊地显露出了一个黑点,有几分茶棚的样子。
关山明月神色一振,微微伏下身子,一夹马腹,更快地朝那个伫立在道旁的黑影驶去。
黑影愈来愈近,在离茶棚只有不到百丈距离时,她却缓缓放慢马速,茫然地直起了身。
昔日熙攘喧闹的茶铺,如今只剩了一片残垣断壁,入目尽是被火焚烧过的痕迹。雨水打在那片废墟上,灰烬与焦炭的残渣粉末混入泥泞中,将整片地面刷成了污浊的暗色。
废墟旁,黄发垂髫的老翁与幼女撑着一把伞站在路边,两人眼前是一座填埋不久的孤坟,坟前立着一块木碑,碑上没有刻任何字。
马蹄声踢踏着停在烧毁的茶棚边,关山明月下了马,一步步走到那座坟前。
“坟里……是什么人?”
颓丧不振的老翁见忽然来了一名陌生女子,也无意多加询问,只叹了口气,道:“坟中埋的是一位有恩于我的女侠,她在几日前被人所杀,焚尸于此……我未曾有机会知晓女侠名讳,便只能为她立了这座无字碑。”
听见二人对话,站在坟前沉默不语的女孩忽然开了口。
“她是竹姐姐。”
关山明月怔怔地望着她,好似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女孩昂起头,努力地背诵出当初那名女子曾与她说过的话,语调生涩却肯定。
“弥望无端倪,北风击林箊。林箊,就是竹子的意思。”
“林箊……林箊……”
似悲似喜的语调呢喃咀嚼过这个名字。
衣红似火的女子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肩胛骨颤了颤,喉中一甜,猝然喷出一口血来。
“明月!”
有焦急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眼前一片晕眩,天地万物逐渐远去,红色的身影直直地栽倒在泥水中,再听不见任何话语。
……
清风习习的竹屋内,身着白衣的女子端坐于案前,眉目寡淡,挥毫落纸。
端静稳重的侍女立于一旁,待女子将书信写完,才低声禀报:“小姐,已过去五日了,那女子还未醒来。”
“情况如何?”
“脉象已不似先前那般微弱了,只是毕竟受了重伤,能否醒来尚未可知,且她丹田处被人用剑刺穿,即便是醒过来,往后恐怕也无法习武了。”
女子将信卷好放入书筒中,递给侍女:“将信传回长庚校学。”
而后未再多发一言,起身朝外走去。
另一间房内,单薄病弱的女子躺在床榻上,呼吸几不可闻,如同一触即化的冰雪一般,透着些轻薄易碎的虚弱柔软。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门外走进,让守在房中照看女子的侍女连忙起身行了个礼。
“小姐。”
“下去吧。”
侍女微微躬身,退步走出了门外。
裴清祀走到床边,清冷的视线微微扫过榻上女子,而后停在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上。
记忆中那张只见过一面的容颜与眼前女子慢慢重合,细看之下,又仿佛大相径庭。
那夜戴着面具的人有一双明媚清亮的眼眸,眸色灵动多变,在计谋得逞时会露出狡黠笑意,受惊时会惶然不定,只不该像此刻这般了无生机。
她牵过女子手腕,缓缓输了一道真气进她体内。
真气畅通无阻地进入经脉之中,沿着奇经八脉绕行一周,未遇到任何阻滞。
果然内力尽失了。
白衣女子正要将手松开时,手下忽然感受到女子体内出现了一股浑厚的内息,这股内息倏然将体内游走的真气吸入,令放在腕上的二指一震。
面上划过一丝惊诧,裴清祀神色一正,再次渡了一道真气过去。
这次的真气比之先前更为磅礴厚重,若是寻常之人被这道气息乍然灌入体内,定会觉得痛不欲生,难以承受。
而榻上的女子仍只是寂静地沉睡着,没有半分波澜。
真气如同惊雷般迅猛地穿袭过女子经脉,却在到达幽府时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内息吞没,化为乌有。
裴清祀凉如冰雪的双眸中泛起一丝涟漪,她定定望向眼前昏迷未醒之人,语气轻不可闻。
“……竟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