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婚礼,定在一个寒冬腊月,白雪皑皑的日子里。多么寒冷的冬意也阻挡不了婚礼的热情,席开几百围,琳琅满目的宾客看得梧阳头疼,白天的活动已经有够多了,折腾到下午,还要陪着去祖庙里走一圈,接着是晚上的晚宴。
新郎新娘已经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伴娘倒是挺多,大多和梧阳差不多大,晃得他眼睛疼。不要说三叔不喜欢结婚,如果换了是他,巴不得有多远逃到多远去才好。
这婚结得好像不是给自己的,反倒像是给别人看似的。看排场,看宾客的来头,看那派头……再看看站在场中一表人才白衣胜雪的三叔,这几个月的折腾下来,只觉得好像又比之前整整瘦了一圈。
新娘倒是很美的,穿着曳地白纱长裙,笑得妩媚动人,站在三叔旁边,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壁人。
三叔的婚礼简洁而轰动,宾客还在外面,梧阳闲累得慌,忙得晕头转向,趁机去外头透透风,顺便抽根烟。
路过休息室的时候见到姐姐梧雅,正坐在碧色的椅子上揉着后脚跟。见到梧阳,就止不住的抱怨:“今天这双新鞋子,磨脚得很,磨得脚后跟疼。”
梧阳在她身旁坐下来,看见姐姐的脚后跟果然红了一圈,“没有备用的鞋子吗,我去给你取来吧。”
“有是有,”梧雅嘟囔着,“刚刚慌乱得要命,推搡之间好像是放在小姑那里了。”
梧阳挑眉:“那小姑呢?”
“刚才还看见她的,就站在我旁边,只是一转眼就不见了。”梧雅想了想,“现在人那么多,一时半会的,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梧阳若有所思,但还是坚持跑出去找她去了,结果一个晚上,把整个酒店都找遍了,还是没看见小姑的身影。
宾客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梧阳也悄悄退场了。他鬼使神差的,没有回家,而是偷偷去了叶家大宅。
因为人都聚在酒店里,叶家大宅反而静谧得不得了,只二楼一间房间里,透出浅浅的鹅黄色灯光。
小姑果然一个人回家了。
梧阳在楼下站了好久,雪花在他睫毛上停滞了,他站了好久,才想起把皮手套拿出来戴,这才发觉连手指都快要冻僵了。
默默地收回视线,他在楼下待了很久,忽然想上楼看一看她再回家。
他走得很轻,还好地上铺了毛毯,她的房门紧闭着,他就站在房门外,和她只有几步之遥。
房里一直静静的没有声音。
他很错愕,一时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跨步离开,却听见屋里头有轻轻的隐忍啜泣的声音。
小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短,像是偷偷压抑着哭了好久的样子,呼吸有点急促,隔着房门,可以隐约听见她的啜泣:“三哥,从小除了爸妈,整个叶家里头,就你待我最好,……你结婚了之后,恐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你对我那么好了……”
他的心猛地收缩,连呼吸都停了双脚像被盯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向前走。
小姑像在自说自话,说一会,停一会,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一些连梧阳也不知道的事情。
“三哥,要不是你回家了,兴许我也不会记得,在叶家里,我还有一个三哥。从小记事的时候你就走了,叶家有大哥、二哥、四哥,缺了一个三哥,但我也好像不在乎似的。也没有人提起过你。如果我说,在你回来之后,我看见你的脸,才想起,其实小时候我见过你的,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发觉我的记性那么好,好像是在很小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岚岚,你看,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是不是这样的?连你也忘记了吧,但我居然能够想起来……”
“……你回来的那天,我还在院子里打枪玩游戏,本来剩下我一个人,对方还有四个人,我差点要输的时候,你出现了,我把你抓来做掩护,你直接就把我扛上了肩头。”
“如果我说,那是第一次有人把我扛上肩头,你一定会笑话我矫情吧?我从小就讨厌自己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哭鼻子,男孩子走四方。我想要和爸爸大哥一样扛枪,为了证明自己,我做了很多的事情……我想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连抢都拿不起来的扭捏的女人……所以我做了很多事,在外头,害父亲生气,害大哥和你要一直帮我瞒着,父亲打了我,是你拦在我身前,你说,无论岚岚做错了什么,她都是我妹妹……”
“三哥,其实我一直蛮讨厌你的。你什么都行,做生意那么棒,在外面混得好,不像我,只会偷鸡摸狗的干些勾当,你呢,打架也比我厉害,我在你面前,真的是什么都干不了了,只会欺负梧阳那小子……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挺想超越你的,想和你齐头并进,想要成为能够站在你身边的人,但我一直做不到……”
“你为什么要那么优秀,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你让我觉得,世界上缺了你,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我不喜欢这样,真的,很不喜欢……”
“三哥,我知道你结婚了之后,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待我了,但是我害怕,除了你之外,世界上就没有人,像你对我那样的对我好了。”
小姑每说一句话,声音就越低落一分,说到最后,可能是睡着了,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眼前只剩下雾蒙蒙的天,和藏在蓝色布幕下闪躲的星星,它们那么远……梧阳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小姑心目中,他离得有那么远。
他从来就不知道,小姑对三叔的依赖,竟然有那么深。那是依赖吗,还是喜欢,还是……爱?
梧阳自己也被搞糊涂了,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小姑和三叔的关系,不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如果三叔让小姑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如果三叔不是碍着叶家、碍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今天晚上站在三叔旁边的,会是……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他知道小姑在屋子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却不敢拧开那道门,直到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他站得脚都麻掉了,才战战兢兢的,打开门。
小姑趴在床上,像是睡着了,窗户没关,床上的手机也还闪着蓝白色的光。梧阳凑过去一看,“和三哥通话中,通话时间:一小时三十六分”,而电话还在继续。
那头也还没挂断。
屋里没开灯,月光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透出白皙的肤色,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枕头吸了水,浸湿了一大片,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意。
恐怕连她也忘记了刚才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吧。
月光很稀,也很凉。梧阳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脸上,帮她拭去泪光。又把散落的头发替她拨在耳后。
在亭亭的月光下,有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他看着她蓬头污面的样子,鼻子发酸,只觉得苍凉。
她怎么会把自己灌醉,沦落到这个样子?
他低下头,吮去她的泪珠,她睡得不安稳,睡梦里还兀自咕哝着什么。他在她耳后,轻声呢喃:“小姑,其实我也可以,对你那么好……”
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三叔婚礼过后,直接和三嫂坐飞机去欧洲度蜜月,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春节了。
鞭炮声炮竹声中,又迎来了一个新春,到处都是暖意融融的欢欣,叶家也不例外。梧阳去到叶家大宅的时候,恰好就遇见了蜜月归来的三叔三婶。两个人刚下了飞机,累到不行,最后决定改变路线,直接飞回家。
叶家大宅至此又多了些热烈的气氛,一堆人围着新婚夫妇说长道短,三婶又忙着分派旅途回来的礼物,买了好些东西哄爷爷奶奶欢心,热络得不得了。
梧阳坐了好久,才看见小姑从外头姗姗而来。那阵子小姑已经被爷爷解了禁制,不过也只是允许她白天去警校里走过场,别的地方都不许她去。又过了半个月才见到小姑,梧阳到底有些尴尬,又想起三叔婚礼的那天晚上,其实小姑并不知道他听见了她的醉话,想想又觉得平静了不少,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直到眼前杯子里的茶水都凉下来了,倒也没说上一句话。
小姑看起来清瘦不少,自从她被爷爷绑回来,又令她闭门思过之后,整整瘦了一圈,和谁都不爱说话的样子,看起来更加的遥远高傲难以接近了。
梧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小姑,在警校里头读书还适应么?”
“还行。”小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被逼迫着去警校读书的不开心,也没有看出排斥的不安。
自从她被爷爷捉包、被关禁闭,在三叔结婚之后,对谁都是一副淡淡的,爱理不理的样子。梧阳甚至有些丧气了。
吃完饭大伙又围坐在一起搓麻将,梧阳手气不好,输了几把,抬起头,才看见停在外头三叔的新车。
一辆全新的迈巴赫,是梧阳喜欢的烟灰色。车牌都还没来得及安上,直接就开回来了。
梧阳那时刚刚学会开车,每天开车的瘾头不小,看见了喜欢的车,就想要上路跑一跑,这么一个念头转瞬即逝,他把牌让给了别人,偷偷去了停车的地方。
因为是警卫员帮忙停车,梧阳很容易就弄到了车的钥匙,想要把车开出去,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也正这么做了。倒车,退档,把车行云流水的开出来,倒也没引人注意。
直到把车从警备区开出来,他才敢把速度往上提了提,一踩油门,立马风驰电掣的飞起来,两边的梧桐树流水浮灯般往后退。
天很黑,还下着毛毛细雪,梧阳把车大灯打开,后座突然闪出来一个黑影,吓了他一大跳,差点就踩了急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