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胜岚几乎就没有见到大侄子了,不知道是她故意回避,还是她没有去留意的缘故。本来是一直如影随形的一个人,好像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不经意撞见,在马场,在会所,在某个忽如其来的地方,看见他呼朋引伴众星拱月,又或者是偶然遇见的一瞥,互相也不过是打了个照面,但是这样的机会好像越来越少,到最后消逝不见。
身边的事情又杂又多,直到她意识到那张脸很久都没有盘桓在眼前,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是好多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她送他的朋友回去,脸色并没有多好看,程若秋见她不愿多说,只以为她和叶梧阳又闹翻了,讪讪的也不敢再多话。
一路无话,不过夜里阑珊落在车窗的鬼魅般的影子,程若秋静静的坐在车上,有几缕头发沿着耳际落下来,胜岚转过头看了一眼,看见她轻轻的用手把余出来的头发拨到耳后,手指纤细,手腕圆润,手上还戴了银色链子。胜岚心里就咯噔一响。
大概只有这样温婉如水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女孩子吧。从小在男孩堆里成长,见多了和父亲一样铁骨铮铮的军人战士,她差点都要忘记,什么是水做的女人了。
不是夜场里香水味和眼影浓重的女人,而是这样静静的,自在的,灵动又知趣的女孩子,或许才最适合她的大侄子?
独自驾车回家后,天已渐渐吐了鱼肚白,胜岚才发现手上多了几处浅浅的青紫色,大概是在争执的时候被大侄子用力过度捏出来的痕迹。这才感叹无论她的腿脚功夫多好,始终敌不过悬殊男女力气的悬殊。
更何况她心里知道,在打架的时候,大侄子是不敢真正用力的,他一直在默默无闻的让着她。
这让她的心里十分不好受。
后来几个月也就渐渐忘了那事,直到那天晚上,照例巡视场子,却在会所里遇见她的三哥叶柏笙。
牌室里洗牌声大得惊人,一推开门,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胜岚也没注意看场子里有什么人,不过是三哥一个旧相识抬头见到她,立马打招呼:“哟,刚才还念叨着你们家五妹呢,这不一会功夫,人就在这儿了?”
三哥抬头扫了她一眼,拿火机点了根烟,倒是不慌不忙笑着说:“在我们家,五妹和我最亲。”
屋子里的几个人挤眉弄眼,还有人不时笑话她的三哥,“连你老婆都没有你五妹面子大,在这儿的人谁不知道你叶家老三一晚上净念叨着你五妹呢,摸个二筒叫五筒,摸个白板也叫五筒。”
“三哥。”骤然听见这么一句,叶胜岚顿时有些慌,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搁,旁边已经有人起身让了座。
灯光开得强,照得她的脸上好像有些烫,“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让人通知一声。”
叶家的人都知道,她叶胜岚在外面排场就是再大,面子就是再大,一见到三哥,那准是这副耗子见到猫的德性。
在叶家,也只有大哥和三哥能得她几分的敬重。但是对于三哥,她的姿态要更低一些。
却很少人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三哥把手搭在她的椅子边上,只是顺势越过她的肩膀,“哪里需要那么麻烦,不过约了几个旧友打牌,顺便过来看看你。”
在场都是三哥旧年的好友,胜岚也都是认识的,哪里是顺便过来看她呢,她顺势瞄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就知道今晚这牌打得极大。
叶柏笙一晚上心浮气躁,看见胜岚来,手气竟是出奇的好,连续胡了几把,疼得牌桌上几个人叫苦不迭,纷纷对着胜岚挤眉弄眼,“我说五妹啊,不如今晚上就让你三哥退位让贤吧,我看这么下去,我们这几个要输得连裤衩都没了啊。”
这几个人是叶柏笙的旧熟,本是开惯玩笑的,说话也不带计较,叶柏笙听他们这么一说,不怒反笑,“我五妹在这里,你们嘴巴可都给我放干净点啊。”
牌桌上都是叶柏笙从小到大的好友,自然和胜岚也有见面点头的交情,见今晚气氛这么熟络了,也便开开小差闹着道:“我说叶三啊,人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怎么我看你是场场皆得意,这不明摆着坑人嘛。”
话虽然这样说,但胜岚知道其实这些人输了钱一点不心疼,反而更加的高兴,看他们个个输了钱还要替三哥数钱的样子,她就打从心里觉得乐呵——大概牌局过后,三哥又要被他们狠狠的敲上一笔竹杠了。反正这些人的鬼心思层出不穷,有的时候连她也想不到的新鲜事,全指望这些人的脑子了。
再打了几盘,三哥也还是小赢了几把,便有人叫苦道,“不玩了不玩了,我家那口子催了好几次了,再玩下去我是情场失意赌场也失意了。”
旁边的人笑骂了几句,连叶柏笙也忍不住要揶揄他。
就这样散了牌桌,几个人又换了场子接着玩,叶柏笙也便刚好有和胜岚在吧台上坐下来喝酒的时间。
叶柏笙是完全的生意人架子,喝酒的时候也是端着酒杯,细细的闻细细的品,手指摩挲着杯沿,眼睛狭长,只偶尔抿一口,神态却有说不出来的慵懒。
三哥的年纪也不小了,足足比梧阳大出一轮有余,两个人站在一起,却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的血气。胜岚不得不承认,岁月还是太优厚于男人,让他们在这个年纪散发出另一种和年轻人相比更加独特的魅力。
如果说梧阳是面向太阳的阳面,三哥就是在他对立着的阴面,内敛成熟,一点不拖泥带水,梧阳刚强,三哥韧忍。在生意场上杀人于无形,不显山不露水,足足是一只藏着尾巴的老狐狸。
三哥很随性,在年轻的时候比梧阳和胜岚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就是有办法在外面把生意搞得有声有色,在叶家丝毫不被人诟病,并且让老爷子对他另眼相看。在这一点上,胜岚是很佩服三哥的。
自三哥结婚以来,胜岚也鲜少见到他,无非是在哪个场子上见面点个头而已。正如她所料,三哥结婚之后,就不是只宠爱她一个人的三哥了。
然而这些怪异的感情始终难以启齿,胜岚摩挲着酒杯,几次三番想开口,却欲言又止,不知道要和三哥说什么好了。
三哥倒是把她的神情看在眼底,“怎么,最近手头紧?”话没说完,倒是很爽快的把兜里的钱拿了一沓出来,塞在她手心里。
胜岚一味的推拒,只觉得手心里头腻得慌,连忙搁下酒杯,摇摇头,“哪里需要这些钱呢,没有的事。”
“我记得你好久都没开口和我要钱花了。”叶柏笙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苦涩的笑,却也没有把钱塞回去了,只径自压在桌子上当酒钱,复又自嘲般的说,“三哥以前还能给你点儿小钱花,现在倒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难得听见三哥这样的口吻。三哥的赚钱能力,其实并不是开小会所的胜岚可以比拟的。她只记得三叔办公室里养着一缸矜贵的鱼,每天光帮他打理那几条鱼,就要专门请两个人来打理。
用三哥的话来说,是那些鱼难养得很。但是胜岚很清楚,要三哥再养多几十个她又如何,不过和专门雇人养几条鱼一样的道理而已。
但是她不想这样,在明白了某些事情之后,她开始想要自力更生。
胜岚啜了口酒,一时很是默默,对于他们来说,有的时候不说话比说话妥当。她何尝不是这样,良久才说,“三哥不要开玩笑了,其实以前是我不懂事。”
她这么一说,叶柏笙脸色立刻暗淡下来,聪明如他,不会不知道胜岚这句话里头的意味是什么。
只不过一句话,已经将他们两个人隔阂开来。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端着酒杯子默默无话得很,脸色比猪肝还要难看三分。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胜岚端着酒杯,有些怔忪。如果不是今天晚上喝了些薄酒,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多了。可是她还是记得很清楚,就在她那时赌气离家的时候,父亲断了她所有的经济来源。
那时她花钱大手笔得很,虽然说在外面有些赚钱的门路,但入不敷出,其实还是一直伸手和家里要钱的。但自从和父亲吵架闹翻离家出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老爷子要钱了。开销花费顿时成为一个天大的问题。
饱汉不知饿汉饥,以前花钱花习惯了,要她勤俭,实在困难。那个时候,她几乎每隔几天就找三哥拿钱。三哥也豪爽,对钱从不疙疙瘩瘩。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三哥那阵子很忙,有的时候赶不及拿钱给她,就交代身边的人。后来她和他身边的人都混得很熟,就是这么来的。
他几乎成了她专属的ATM机,更荒谬的时候,她懒得去向三哥拿钱,自己开通了几张银行卡,轮流刷着玩,欠了一大堆账单。账单递到三哥面前,他眉头都不皱,二话不说直接帮她填满卡数,还在卡里存了好大一笔钱……
想起这些事情,胜岚就觉得呼吸困难,好像有什么事萦绕在心里,又挥之不去,让她十分不舒坦。
以前拿三哥的好处,似乎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在她脑海里,三哥就理所应当对她好。她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甚至房子都是他找好了让人给她搬家具进去的,她享受着所有三哥对她的好,却浑然忘记,其实三哥也是需要自己组织一个家庭,对自己的老婆负责的。
她不能仗着三哥对她好,就占着扒拉在他身上不放手。
三哥好久都说不上来话,期间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没有去接。旁边的人瞥了几眼过去,这才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嘿嘿,叶三,太晚不归家,老婆打电话催你咯!”
三哥却依旧没有接电话,不过仰头喝了那一杯酒,拍拍她的肩膀,“一个人在外面当心点,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看顾着你。”
胜岚默默无言的笑,并且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空瓶子,“我知道。”
声色犬马里,似乎三哥注定要在她身边旁落,成为别人的。循着他的背影,她却突然想起,他的新娶的老婆,也不过和她一样大小的年纪,却幸福得可以被他捧在掌心。
酒气在喉咙里四溢,明明是上好的酒,却突然觉得苦涩得不得了,腻在舌尖,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三哥走的时候,她没有回头。三哥披上外套,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过头与她说,“对了,梧阳退学了,你知道他跑去哪里了吗?”
那天晚上胜岚真的喝多了,连回家都是坐的别人的车回去的。天隐隐发亮,青色的天空布幕隔着微微的雾气,只觉得越发冷了,连手都要被冻僵了。
从车里下来,酒气还没散,踉跄了几步,才发现来的是自己之前向三哥借用的公寓。
狡兔三窟,胜岚也从不例外。这临江的公寓她很少来了,连打扫都是雇了人每天一次过来,刚才在车里估计说不清楚,糊里糊涂报了这里的地址。反正随便睡一觉,睡在哪里,她也压根就不在乎。
就这样跌跌撞撞上了电梯,在拿钥匙的时候,声控灯却迟迟没有亮起来。胜岚暴躁的咒骂了一声,在黑暗里掏出钥匙来开门。
钥匙太多太重,一时又分不清楚到底是哪根。她靠在门板边没有动弹,过了一会才发现自己睡着了,鼻尖处有湿润的水汽,不免笑了起来,又端详着手里的钥匙,摸索着开了门。
不过是清晨,走廊却陡然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却有人在她背后,先一步的,把门打开。下一步,她被人反锁在门板和对方的罅隙里。
隔着微弱的光线,她看不清楚来人,但更快的反应已经做出来。她很快的把身子伏地,用膝盖在那个人腰际处踢了一小下。
那本来是防身的动作,却被她发挥得行云流水,并且力道不小。
对方被她压得低下了身,手上却没停着,还是把她的额头结结实实的压在了下巴那儿,热气便全喷发在她睫毛上。
她喝高了,反应迟钝不少,再想要动手,却被人牢牢箍在身下。也许是动作太大,声控灯夭折般闪了两下,终于亮了。
待看清来人是谁,她还有些不清不楚,瞪着迷蒙的眼,嘴上还有些迷糊。
“大侄子,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