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岚喝高了,陡然见到来人,还有些反应不来。走廊清冷,大侄子似乎在走火通道的楼梯处坐了很久,隔着斑驳的灯火,都可以看见不远处走廊边上星星点点的烟灰。
胜岚皱眉,夜晚温度骤降,连她都冻得打颤,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力促使他坐在这里抽了那么多根烟?
他究竟在这里坐了有多久?
这些她都毫不知情。
他身上的烟味清冽,烟草味呛得她从醉酒里揪出一点清醒来。
她终于冷冷开口,“大侄子,怎么是你?”
他本来浑身就阴翳,因为身形高大,手撑在门边落下阴影来,罩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侧身,声控灯的光源通过他秀气的眉笔挺的鼻投了影子在门板上,就像一个完美的剪影。
胜岚还以为大侄子又要大发脾气,她还怕他突然愤怒发疯,手抵在门锁上,就等他一时不察觉闪身进去。没想到他竟只是僵硬片刻,却扯开嘴勾起不自然的弧度,晒笑道:“没什么,路过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没停顿,又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火星芒芒,她在橘色的那一小团火光中打量他的侧脸,才发觉她的这个大侄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露出一些疲惫感来。
下巴长了青青的渣子,也不知道在过道那儿坐了有多久,裤子的边角线起了褶皱。这就是她那养尊处优不可一世的大侄子吗?
不过才几个礼拜没见面,他就明显瘦了一圈,拿烟的手指骨头都出来了,下巴清癯可见,也不知道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了,眼眶下还有淡淡的青色,剑眉下的一双眼睛也仿佛失去了往时的生气。
她本来就是斜对着他的,默默无言的看着他静静把烟抽完,看着星芒子,脑里头酒气又泛上来,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仿佛今晚上去了新会所,又见到了三哥……还和三哥说了好些话……
她低头,一抬眼又见到他。
一双眸子灰蒙蒙的见不到边,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在想些什么,很快把烟熄灭了,忽略掉她审视的目光,双手往裤袋里一插,自嘲的笑笑,“好了,没什么事,你进去吧。”
她的手心里还掐着一串钥匙,刚刚见到他,竟失魂落魄到什么也忘记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几点了,天气好冷,冷的走一步都要提不起那厚重的靴子。
心里咕咚一声疑问,他是要走了么?
她回过头,睥了他一眼。
因为她好久没动,他手上新点的烟差点又燃到尽头,烟上的灰积了厚厚一管,风一吹,就四散飞到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梧阳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门咔哒一声,小姑还是开了门,他在她背后涩然苦笑,果然还是不行,神情勉然压榨出镇定,眼里的神色却透露出微微的苦楚。
怎么会这样子,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他心里苦笑不已,无论怎么样,自己怎么躲,却还是在夜半人静寂的时候,偷偷来到她的住所。
好像……就为了能够看她一眼?却不料她醉醺醺的回来,看见他,也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梧阳双手还插在裤袋里,低着头,却久久没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几乎是同一瞬间的抬起头,发觉小姑迷离的眼瞅着他,居然不可思议的对他说着,“喂,大侄子,你晚饭吃了没?”
就在梧阳进门后不久,胜岚心里就在后悔了。几乎能算是最烂的借口了吧,其实她也想彻底把门关掉不管他生死的……但是……
她似乎就是没办法看着他那颓败的样子默不作声不闻不问,她那个大侄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以退为进的呢,她开始有些踟蹰刚才的冲动了。
就在她在心里懊悔的时候,大侄子已经把一个大箱子直接拉屋子里来了,仿佛对这房子自来熟似的,一进门就朝厨房走去,打开了冰箱的门大咧咧的找东西吃。
她盯着他的行李愣了愣,看样子倒真是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来。
梧阳进门的时候就脱掉鞋子,房子里有地暖,他连拖鞋也不穿直接赤脚踩在地板上,眉头紧锁着,像是仔细审视着冰箱里究竟有什么可以饱腹的,直到看见她那几乎空空如也的冰箱,他才咕哝着抗议了一句,“你这地方真有住人吗?”
胜岚双手抱臂,撇嘴笑笑,看着那么一个大男人在冰箱前捣鼓来捣鼓去,最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和一小袋起司,又从旮旯里翻出面包来。
胜岚冷冷看着他,“这里很少过来,都是请人料理,东西过期就扔了,没有再去买。”
梧阳看了一眼那漂亮得像样板间一样的厨房,不禁摇头,“我看是从没在这里煮过饭吧。”
“有的,上回拉奇过来,给他吃了一顿丰盛大餐。”
“拉奇?那是谁?”梧阳好像没有记得有谁是叫这个名字的。
胜岚想了一会,才说,“三哥养的狗。”
梧阳没再出声,默默拿着食材煮东西吃。不过是把面包蘸了蛋酱,煎起来竟是奇香无比。切碎的面包屑加上小番茄和其他零零星星的边角料烩上一大盆,淋上沙拉酱,又是一碟美味的水果蔬菜沙拉。
卖相很佳,但吃进肚子里却还是索然无味,只觉得饿,梧阳从未吃得这么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连一旁的胜岚看了,也大为吃惊,“怎么回事,真饿着了?”
胜岚自然难以置信,谁能饿得着她这位大侄子,就算他全身分文不带,也能在北京城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恩。赶下午的火车。”梧阳的脸从碟子移过来,嘴唇旁还沾着些沙拉酱,“中午太赶,来不及吃饭,火车上的东西又很难吃,下了火车都好晚了……”说到这里,又停住不说了。
胜岚很是奇怪,“坐火车?在哪里过来的?”
“西安,去找我以前的同学。”梧阳也不愿多说,只是胡乱敷衍了两句。
胜岚是很了解这位大侄子的,他从小养尊处优,就是去母亲江苏那边的老家,也从未试过这样舟车劳顿,让他从西安坐火车过来,肯定要不舒服的了。
她很是体贴的把玻璃杯挪到他面前,疑惑的,“怎么不坐飞机呢?”
梧阳僵着脸,似乎不愿透露,沉默良久,才吐出这么几个字,“登机会查到的。”
胜岚这才恍然大悟,连带结合早些时候三哥和她说的大侄子退学这么一件事,她才想起来要质问他,“对了,听说你退学了,是真的?”
其实她自己在学习上也是劣迹斑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榜样,但是基于小姑的本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要礼节性的问一问的。
梧阳眉眼低着,始终默不作声。
这下更坚定了她的猜测,“怎么回事?不是读的好好的,况且算起来,今年也该毕业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不读就不读了?”
梧阳微微皱了皱眉头,只说,“我不喜欢读了。”
“以前不是蛮喜欢的?”胜岚再也想不到什么说辞了,她其实是很了解梧阳的,他好强,爱斗,身体素质也好,其实是很适合在军校里继续深造的,不用父亲和大哥的人脉,就凭他自己的实力,也能够在军队里有一席之地,在这点上是绝对无需置疑他的能力的。
而且,他自己又不是不喜欢读书,也不是没有能力……她也只能往这个方向上想去,“在学校和人结梁子了?”
他静静的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语气轻描淡写,“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错。”
“我擦,既然不是受委屈,也没有结梁子,你读的好好的,干嘛说退就退了?”胜岚有些沉不住气了,其实梧阳是叶家的长门长孙,从小学习好,在军校里年年评优拿第一,在外头是很得脸面的,一旦退学了,父亲和大哥那边真不知道要怎么交代才好。
她脸色变了变,看过去,却看见大侄子眼波澄静,却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我以前说过,不喜欢在军校里立功拿奖,我想要像三叔一样,凭着自己的能力开公司置办企业。”
胜岚有些沉不住气了,“糊涂!叶家门楣就让你这么糟蹋了?父亲是军人,大哥是,四哥也是,怎么军人立功拿奖就让你那么看不起?在外头做商人尔虞我诈的有什么好?你是真糊涂了是不?”
梧阳幽幽的看着她,突然说,“像三叔那样不好吗?”
“你和他不一样……”这句话没说完,梧阳却是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倒叫胜岚有些措手不及。她忙乱中说出来的话,其实也代表了她心里的想法。大侄子和三哥不同,他们两个人压根就不是同一路的人,三哥洒脱,能够离家七年自己**生活,但是她大侄子呢,从小没有经过历练,而且家里已经帮他选好一条路了。她绝对不能让他像自己一样,在外面自生自灭。
说到底,她不过是叶家的养女,而他可是光明正大的长房长孙。
梧阳定定的看了胜岚好久,仿佛在等着她开口解释,等了许久,僵持不下,终于叹了口气,缓缓说,“三叔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生意没有什么好,但只有一样,那就是可以自由。”
他心里黯然,也不想再说什么,这么几句话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思。一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弦外之音胜岚却听懂了。
她有些慌乱,“家里是不是逼你什么了?”
梧阳倒是轻轻笑了笑,眉眼舒展,“小姑,今晚上我睡哪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