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里萦绕着腐烂的尸臭,抱着被烧成炭的身体,那副平常柔软无骨又倔强得跟什么样的躯体,此刻像枯树昏鸦,整个世界莫名失去了呼吸,只有他和她。
梧阳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柴火一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小姑联想起来,尽管工作人员已经事先告诉他尸体惨状十分可怖,他还是拼了命一样来到事发现场。
手段太过残忍,他恨不得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也恨自己,为何不能来早一步,将她救下。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走,逃亡到天涯海角,只为了给她自由呼吸的空气。
如果不是听到那把熟悉得浸入骨髓的声音,他其实就想在这一刻和她一起被毁灭,直至消亡。
却真的在神智清明的时刻,听见她的声音,带着笑,又带着不确定,她似乎在说:“叶梧阳,你到底叫够了没有?”
他才陡然像被雷电击打,回过头去,她就在他几步之外。
看着抱着尸体说话都哆嗦的侄子,胜岚真是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发笑,没顾得上怎么和同事解释,就拉他飞奔回去员工宿舍洗澡消毒。
员工宿舍是配齐的,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一间**公寓,尽管她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但还是每天都会有专人过来打扫卫生,因此一点灰尘都没有落下。
进屋后她二话不说推搡他进去浴室梳洗,又拿了沐浴露香水扔进浴室里,就怕他洗不干净,差点没给他扔84消毒水。
梧阳有些错愕,还没从刚刚的震动中恢复过来,但看见小姑拿过来的84消毒水,还是嗤一声笑了:“次氯酸钠消毒液!?小姑,你想要烧死我啊?”
她砰一声把门关了,刚刚把他整个人拉过来的时候,她就高声吼过他,监狱里的同事看见他们两都给吓个半死,以为她又抓来什么犯人,却是径直拉着往公寓去了。
那时她的声音几乎是用吼的:“尸体里夹带多少细菌你知不知道!怎么可以直接用手去碰触!如果手上有伤口怎么办!你要大哥大嫂急死吗?”
他看着她却哭笑不得,看她吼他,又傻笑,自言自语像个傻瓜:“该死的,我刚刚以为就要失去你了。哈哈哈哈,叶梧阳,你真是个傻瓜,她连你都可以打倒,又怎么可能被那些人打败……”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他眼中微红,就像一只濒死的小兽,被人抢走他最心爱的东西。当看见的那刻,她一股气血就脑门上涌,只想把他从众人眼里给推走,再不给旁人看上一眼。
开玩笑,她叶胜岚的男人,怎么可以给人看见这么糗的事情。
浴室里头水流哗啦啦,有水喷发在脸上,分不清是水流还是眼泪。如果说刚刚在现场抱着尸体只是干嚎的话,现在梧阳才能够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小兽悲伤到痛极发出的声音。他把身上刷洗了无数次,直到洗得皮肤发红,感觉到疼痛,他才感觉到这一切真的不是做梦。围着毛巾出来的时候,她没有走,正站在落地窗下,兀自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踟蹰一会,赤脚走在地板上,悄无声息的就从后面抱住她。
她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几乎是顺从的被他抱着。
因为太过懂得,所以更加没有言语。
时间流逝,两个人却都站着默然不动,也没开口,仿佛只要说一句话,这样的感觉就会自动自觉的飘走。
而这种感觉又太过矜贵。在抱着眼前这个曾经倔强无比的女人的时候,梧阳就在想,如果用他的全部来换取今天的一切,也算值得。
直到他轻轻的,用手在她的肩胛上游移,却居然没有摸索到她原先戴在身上的寸步不离的坠子。
那个三叔送给她的坠子。
是真的尽数遗忘了吗,那个她试图仰望、想要和他同等高度的男人。
梧阳声音酸涩,“对不起。”话说在她唇边,说得她陡然一紧,还没有开口,嘴上已经被他封住,再发不出声音来。
“有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
“……”她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指控般看着他。
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他的沉重呼吸还带着呜咽,有惨痛的回忆,他还来不及去告诉她。
而她有权应该要知道。
他低声的,像叙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向她和盘托出:“知道吗,其实害死你亲生父母的真凶,是……”
室内开了暖气,但是还是冷,两个人****相见,连同他们的过往,也一同被扒光着呈现在各自眼前。
有凉气乘着窗口的罅隙吹进来,吹得她的思维从混沌变到澄清,她坐起来,试图理清头绪——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儿,在将近忘记自己的孤儿身份的时候,又有人跳出来对她说:害她成为孤儿的人,恰恰就是养育她成长的人。
这个世界多么奇妙。
她看了他几秒,竟然就问他:“都说完了?”
梧阳没敢说话,怕再说话会牵扯到所有疼痛。他不忍心揭她的伤疤,但是如果从他口中说出来,会比其他人说来得更好。
他宁愿自己能够迟钝一点,也不想就这样被一点一点的凌迟,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他竭力想挤出来一丝笑,却又觉得这比让他哭都来得奢望。
胜岚没有说话,他欲言又止,这屋子里一阵沉寂。
她却突然坐起来,他害怕,迅速趴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你想要干什么?”
她的眼里是茫然,和空洞,她开口:“能不能告诉我一个问题?”
他点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他以为她误解什么,又想对她解释:“当年爷爷也是不知情,他也不想的……”
她摇头。
他又说:“你不要这样……”
时间像凝滞,她又笑,脸色惨然:“如果你是带着赎罪的心情,那大可不必……”
梧阳犹豫片刻,才说:“不久之前,三叔告诉我的。”
她的眉头一簇,喉咙发酸,片刻之后,才无奈的笑出声来:“三哥……”
三哥,隐瞒所有事情的人,居然是他。时隔多年,她终于记起来了,当初带她来叶家的人,就是他。凡事都有始有终,她只知道过程,却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扬州三月的时候……他跑在她前方,一直跑在她前面,她竭力追赶,却还是看不见他的影子。
一直追不到他,她总以为世间万物拢总会有一个理由,就像春天为什么开花,雷声过后才有雨滴。
而今,她终于明白了所有,明白了自己对他追逐的理由。带给她最快乐时光的,是他;带给她最残酷伤痛的,也是他。一个半圆,终于被圈起来,有始,有终。
她差点就要咬到自己的舌头,再下一秒,他已经抱住她。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她却笑,闭上眼又没有了笑容:“叶梧阳,你以后敢不对我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