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两刻钟便能爬上的高度, 杨帝却硬生生爬了大半个时辰。且他身穿龙袍,头戴王冠,登梯之仪理应英姿勃发, 有挥斥方遒之气度。
可现下他走在应他一人领先前行的天梯上却扶着一奴仆,且身体佝偻颤颤巍巍如百岁老者, 落在下方百官与万千民众眼中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帝王风范,便是比那文弱书生的清朗身姿亦多有不如。
再反观那定国王, 就走在那新皇身后, 高大挺拔的身姿昂然有势背脊坚挺无一丝佝驼, 只看着那英勇之背便能令人万分安心。偶有天风刮过吹得那黑色大氅猎猎作响,就更显得其顶天立地之英姿。
“说句大逆不道的, 这两厢对比,我真倒以为今日是定国王你懂得。”
“是啊是啊,我皇若是有此英勇之资,何愁亡国之患?”
“说起来我倒是听闻先皇乃是定国王之父的手下,天下平定后本应是缪氏称帝,怎会一朝改缪为杨?是不是?”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缪元帅坦荡君子岂会防备手下?只可惜是引狼入室, 自己被夺权打发, 早早病逝, 家中仅剩这定国王一丝血脉还小小年纪被流放北疆, 谁能想当年一稚子小儿会有今日之功就?以后啊, 还不定”
“其实若是几月前北疆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后自立为帝,那也应该算名正言顺吧?有这样一位手腕强硬的帝王, 我看那异族谁有胆子敢来犯边!”
“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乱说,小心被人听到抓去砍头!”
如此类言语正在百官与百姓中间悄然流传时,杨帝也终于形容狼狈的爬上了祭天台, 却是站都站不住,整个人倚在御前太监身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如病入膏肓般可怖。
在经那无任何遮挡的天风一吹,被汗水湿透了的内外衣衫霎时如冰雪覆于身体,脸色霎时由红转青,似下一瞬便要一病不起。
缪靳淡淡睨了他一眼,又与那身穿青灰色飘逸长衫的归云对视了眼,才给努力撑着杨帝的庞青略一示意。
祭天台上正对台阶方向的传信石壁被历代皇帝加以改进,台上之人只需略略扬声,声音便可通过台阶沿途的传声石壁传至阶上林立的百官,与阶下等待叩拜的百姓耳中。
庞青年近五十,虽也有武力在身,可到底年纪已上,又托着人爬了几百阶亦是气喘不停,可现下还不到他休息的时候。
便小声对一声长一声短喘气的杨帝说道:“皇上,时辰到了,您可能撑着些?奴才这就让司仪官开始了?”
杨帝现下除了用力呼吸和瑟瑟发抖早已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经他提醒才猛然想起来,却心里恶气陡升。他此刻恨不得躺在他的龙床上,他的美人怀中大睡一场,若不是那该死未死之人狡诈,他早将这无甚有用的祭天仪式废除,怎还会累成现在这副模样?!
可现下只差临门一脚,纵再是烦躁暴怒,他仍是颤巍巍摇晃不稳地站直了身体。
司仪官收到示意,便走上前,朝祭天台五体投地九叩九拜后方站起身退到一侧,扬声慢喊:“时辰到!上--祭天贡品!”
声音落下的同时便有鼓手咚咚擂鼓,依次站在天梯上的百官与阶下百姓亦皆齐齐下跪俯首叩拜。
三名朝廷重臣自司农手上接过装有牲畜,稻谷,以及皇帝亲笔祭文的托盘,跪于只放着一三鼎金身香炉的祭台前,五体投地唯有双臂高高举起。
“祭天贡品至,请新皇--祭告天地!”
至此时,杨帝仍呼吸不稳,双腿比之方才更是无力,只堪堪迈了一步便砰的声重重摔趴在地。
“皇上!”
“皇上您没事吧?!”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透过传声石壁清晰地传送到百官百姓耳中,所有人均未及多想下意识抬起头,便遥遥看到那个明黄色身影被人七手八脚从地上扶起来的狼狈模样。
而看到这一幕后人群便轰然骚乱起来,祭天仪式延续至今从未听闻出现过差池,皇帝在百姓心中更是天神一般的存在,现下天神摔倒,不仅令百姓对皇帝的天然信仰轰然欲坠,更是预示着祭天不顺要有大事发生的征兆啊。
上面的声音下面可以听到,同样,下面的声音上面亦可以听到。虽下方的京畿卫迅速控制骚乱,可嗡嗡不绝之声仍是传到了杨帝耳中。
他自是知道百姓为何生乱,同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了同样不详的预感。古人信奉神明,现下自己未祭先摔,是不是真的有何预兆?
恰在此时天风吹来,又是一身透心冰凉。
杨帝心中直跳,甚至连牙关都克制不住打颤。他深吸几口气用尽全力克制着酸软无力的双腿走到跪地高举贡品的朝臣身前,一个一个将贡品奉上。好在虽他手臂一直发抖,却不曾将贡品掉落,否则今日祭天一事怕是不能善了。
将不安压下,再次深吸口气接过三支手指粗细的贡香,抬高于眼满脸忍痛的歪扭着双腿跪在拜垫上,停顿几息后,蓄力微微提高了嗓音。却中气不足时高时低的声音传至天地,只令人听在耳中满心不适。
“朕,乃天昭国第二任天子,承先皇之志,统御江山万民,今特上告苍天,祈求天佑天昭,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勉力说完后,杨帝已是手臂酸痛,忙侧头瞪了司仪官一眼。
司仪官忙扬声开口:“新皇祭天,一拜,天佑天昭!”
“二拜,地佑万民!”
“三拜,风调雨顺!”
“四拜,四海升平!”
“五拜,”
“九拜,国泰民安!”
每一声拜,杨帝便跟着声音深深下拜,如此九拜下来,已是头昏脑胀,连香都拿不住,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跪拜在地已是起不了身。
待司仪官唱到敬香时,杨帝昏昏噩噩也不知被谁拉起,抖着手将三支香怼到祭台下方一个终年不灭的火引处燃香。
可一息,两息,三息,乃至盏茶时间已过,却始终不见贡香点燃。
杨帝昏沉的脑子突然一冷,他挣脱了搀扶,扶着祭台凑近了看去,那火引还在,可为何就是燃不着香?!
低着头等待多时的众人不曾听到上方有声音传出,不禁心内疑惑,暗道这新皇祭天怎如此多折,有那胆大的正欲抬头眺望时,便听得上方新皇惊怒的声音炸响。
“归天师,这贡香无法燃火,可是有上天不喜之人在此,所以上天不愿享香享祭?”
此话通过传声石壁迅速传至众人耳中,顿时引得百姓间轰声乍起。跪趴着的身子抬起的第一时间便极力够着头向上看去,惊疑慌乱的声音亦不绝于耳。
“出了何事,为何燃不了香?难道上天不愿再庇佑我们了吗?”
“上面有上天不喜之人吗?是何人?何人敢蒙骗上天?”
“天师?我朝何时有了天师?现下可如何是好啊?”
“上天不受贡香祭品这可是不祥之兆啊,莫不是我朝还有祸事发生?!”
惊慌失措的议论声迅速传遍了整个祭台,一片混乱中,只听咚得一声鼓响霎时将所有人的声音压下,也震得所有人耳膜轰鸣。
下一瞬,一道悠然飘渺似朗月清风般舒耳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响彻众人耳畔。
“皇上所言不错,此地却有上天不喜之人。”
“什么?!真有被天厌恶的人在!是谁!”
“到底是谁啊?那祭台上都有谁?谁能够让上天不喜到连贡香都不许点燃?”
“快将那人弄走,莫要因他一人连累得天下苍生啊!”
杨帝也是心内一喜,高兴之下竟连力气都好似恢复了。
“天师快说,那人是谁,今日乃朕敬告上天之祈福大典,若有人为苍天不喜,累得国运,朕定不饶他,必将其重惩以祭天怒!”
这一刻,所有人愤怒的目光都遥遥注视着祭台之上,迫切的想要看那被天师指出令天不喜之人到底是谁。
须臾,一道灰青色飘逸身影便迎着天风出现在众人眼中,即使离得百米远,阶下百姓也能看到那人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翩然自若仿若仙人。
只一个身形,在此刻时机出现,便令得百姓无不被其行表折服。而那道飘渺之声再次响起,其中内容更是令得万民心惊肉跳,更有隐隐兴奋,有得见神迹之狂态。
归云接收到杨帝迫切的目光,微微颌首一笑。视线转移时不易察觉的看了眼他头顶王冠之上的银角,又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仰首望向天际。
此时已是巳时上,天空却灰蒙蒙不见一丝冬阳,看得久了,不免令人心生沉闷倍感压抑。
台上台下众人看了一会未曾看出有何迹象,便将目光转移至那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置于胸前快速掐算,仍旧仰头眸光深谙的望着天空的人身上。
半晌,在众人肃静的注视中,归云终于转回头,手指停下。高深莫测的眼神在台上众人身上缓缓扫过,凡被他扫过之人无不头皮发麻,唯恐自己便是那被上天不喜之人。
“皇上,我方才已窥得一丝天意,虽,上天未告知我令“它”不喜之人是谁。却,上天会在半刻钟后降下天雷以劈之,到那时,天厌之人是谁,便不言自出。且不仅如此,”
嚯!
“天雷?我的老天爷呀,这人得是有得天多不喜,才竟会降下天雷劈之?”
“这天师也太神了吧,就这么看了会天竟真的能得上天之意?这才是真正有天通之人吧?!”
“半刻钟很快的,我们就等着看这个被天厌恶,连累得我们差点也被厌弃的人到底是谁!也看看这个天师是真能通天,还是在故弄玄虚!”
杨帝的目光不可抑制的落到那自来了后便不曾开口说话的男人身上,见他仍是一副平静冷面模样,青白刻薄的脸上勾起唇冷冷一笑。
归云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底亦是冷冷一笑。不着痕迹看了那鹤立鸡群的男子,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中亦不禁兴奋得微微颤栗。
此处唯一内心平静的人,怕也只有缪靳一人了。只他此刻内心想得却是府中那个有恙在身的娇女子,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窒闷的不适,和莫名的心慌。压下这无缘由升起的不安,微眯了下眼看向远方,只觉这半刻钟都嫌长了。
杨帝同样迫不及待,说话时连声音都带着明显的迫切:“天师,您方才说不仅如此,可还有何事?”
归云淡淡一笑,双手背后望着天空,缓缓说道:“天雷降下,天厌之人被天罚后,乌云散去,阳光普照,亦,有苍生大喜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