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元年, 腊月里最后一日,亦是新帝登基祭天大典之日。这一日,京畿卫数千人天未亮时便已军甲披身, 十步一人把守在从皇宫门口通往城郊祭台的道路上。
京都城里亦是人潮涌动,冬日里无事, 百姓们早早便等着这一天的盛典到来。亦是虔诚的希望新皇祭天能够上达天听,保得天下太平, 民生稳固。是以, 这日全城百姓都穿戴新衣洁净己身, 早早候在大街上,安分的拥挤在京畿卫身后翘首以待皇帝銮驾出现。
而位于京都东街, 整条宽敞肃穆的胡同里唯一一座府邸内,却无有一毫城内喧嚣的热闹。腊月里冬雪频频,臻锦院内清爽干净无一丝雪污,唯有房檐屋角腊梅枯枝上有零星白雪轻薄遮覆。
院中奴仆肃立,轻手轻脚的走动中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似冬雪一般沁凉的院落隐隐能从厚实的门房处溢出些暖意,及低沉磁性的男声和微哑绵软的女声的交谈声。
“咳咳王爷快去吧,切不可误了时辰咳咳”
缪靳已然穿戴整齐, 一身暗金花纹织锦打底的黑色蟒袍, 将英挺结实的胸膛与修长紧实的双腿遮盖, 黑金玉腰带扎在遒劲结韧的腰上, 越显得宽肩窄腰身材挺拔。黑金玉冠将额头两鬓的黑发固于顶部, 半头黑发垂于宽阔英挺的肩背,浓黑长眉与狭长幽深的鹰眸更显锋利咄人, 明明是与平日里无甚差别的装扮,却生生比得平日气势更盛。
但他此刻却微拧着眉宇,锋利的眸子中隐隐流露怒意与怜意看着对面仰头看着自己, 面色雪白,双眸微潮,却粉唇苍白的娇颜。
温热的大掌抚在被暖气熏着仍泛着凉意的小脸上,冷峻肃然的俊脸更是冷下三分。但这怒意却是对着一旁大气不敢喘的奴仆,而怜意则是对着掌中娇人。
“怎么今日气色倒比昨日还差,可还头痛,下人是怎么服侍的。”
带着微怒的话音一落,屋内站着的奴仆便扑通扑通不约而同跪下,但却是无一人开口叫屈或是请罪,均是不敢打扰此刻周身溢怒的主子。
纪妤童掩唇偏头轻咳,同时也脱离了脸上的大掌,缓了胸中咳意后,才转回头露出一抹苍白的苦笑:“王爷莫要迁怒其他,是我不适应这北方寒冷,水土不服乃是常事。风寒入体至多几日便好,无甚大碍。”
微停顿了下咽下喉间痒意,望着他的水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倦意与遗憾:“只是这一辈子只能一见的盛典,我是去不了了,就是太可惜太遗憾了咳咳咳”
缪靳看她颦眉掩唇,素手抚胸咳嗽难忍的样子,忙轻拍她的背抚平她的略喘的气息,头也不回的冲一旁严声吩咐:“取温水来!”
亲自接了水喂她饮下,拇指擦掉沾了水迹稍显气色的唇角的水痕,鹰眸微笑:“不过是祭天大典哪里有你身子重要,你若想看,以后--”
将欲要脱口而出的话止住,他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纪妤童仿佛不曾察觉什么,抓掉他仍放在唇上的手,斜了他一眼莞尔浅笑:“王爷莫要再耽搁了,我还有些头痛,待一会喝了药睡一觉便会好些,若我精神尚好,说不得一会还能亲去现场一观,就是不知王爷帮我留的位子我半途过去可还方便?”
见她病中仍惦念着要去凑热闹,缪靳颇有些无奈,也对她少见的女儿家雀跃之心顿感心软。但对着她水亮的眸子他却狠心摇头:“莫要胡闹,好生在府中歇着。现下日渐寒冷,不可贪图热闹再致使病情加重。你若想听,便派人去看给你时时回传着。听话,嗯?”
“咳咳那好吧。”
纪妤童失落的妥协,又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才退后一步对整装待发的男人微微一笑:“王爷莫要再逗留耽搁了,如此重要盛典,仔细迟了被人参上一本。我会留在府中安心养病,不会出去的,王爷还不信我?”
缪靳眸光微恍,看着她润泽黝黑的眸子,缓缓点头:“本王何时不信你,怎么近来总是如此说话,放心,本王信妤儿。好生在府中等着本王回来。”
纪妤童抿了下唇,目光幽幽:“还不是王爷先前总是对我处处提防,我会的,王爷快去吧。”
缪靳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勾了下唇未置一词,最后抚了抚她因发热而比平日跟加温暖的脖颈,方转身任仆从披上黑色金纹大氅踏着寒风而去。
半晌后,见她仍是站在原地望着王爷离去的方向,含英与含衣不由对视一眼抿嘴一笑。这几日夫人好似想通了一般与王爷真真是琴瑟和谐,万般亲赖。
瞧这不是就依依不舍了?
“夫人,奴婢扶您回床上歇着吧,今日盛典规矩繁多,王爷这一忙必是要到很晚才归,等下喝吃了药便安心睡一觉,待您醒来王爷定是已经回来了。”
“是啊夫人,您还病着,仔细再病情加重。而且王爷定也是不舍得您如此望穿秋水的。”
纪妤童瞥了眼二婢抿笑的表情,垂下眸亦微微一笑。
这一日/本是个好天气,皇帝銮驾在城中百姓望眼欲穿时,终于自那厚重的红色宫门内缓缓驶出。两列皇宫侍卫开道,文武百官坠于銮驾后满身肃穆跟随。
中间一顶青色琉璃马车紧随銮驾其后,然最令人瞩目的却是銮驾前开路,那一袭纯黑底面上绣金色暗莽纹,驾一匹同样通体漆黑体格健壮的骏马之上,轮廓深邃五官俊美却冷峻慑人,眸光锋利的挺拔男子。
渐渐的,有那有幸得见过这张面孔的百姓脱口惊呼出声:“是北疆王!”下一瞬猛地自打了下嘴巴,重又激动高喊:“是定国王!”
随后,这三个字便在百姓间迅速传播开来,一时间,所有百姓便如排山倒海般自觉跪下,带着激动和崇敬欢喜异口同声高喊:“定国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定国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定国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如斯几回荡嚣尘上的欢呼后,一声马鞭挥舞空气激起的啪声骤然在空气中炸响,突破震天的高呼声落在百姓耳中。
旋即,一道尖利刺耳的声音倏地在陡然安静下来的街道上响起:“皇上銮驾驾到,百姓叩拜!”
大街上因为这句话诡异的安静几息后,区别于先前齐声热烈的中气不足,且此起彼伏不够整齐的叩拜声才伴着骚乱响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在銮驾中的杨帝面色早已阴沉得似恨不得杀人泄愤,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却沦落到一个王爷拜后才被百姓参拜。那人不过是为自己开道的马前卒,有何资格受拜于前?!
若不是他还算有眼色挥鞭打断,庞青趁机宣令,这满城百姓眼中是不是就只有定国王,而没有自己这一真龙天子在?!
似是应和他的心情一般,本来朗朗晴空,竟渐渐布施阴霾,一片乌云霎时将晴空遮盖。百姓热烈的气氛也随之骤降,下意识抬头望天,便见那天空仿佛要掉下来一般,阴沉可怖。
此后直至銮驾抵达祭天台,身后跟随的百姓都敛息垂眉静默无声,再无先时雀跃,气氛委实诡异。及至那道明黄色身影从极尽奢华的銮驾中走出来时,便连文武百官与百姓们尽皆跪地的山呼万岁声也未曾将那阴霾驱赶。
新皇祭天源自百年前一朝开国皇帝所定,那时天下初定,民心不稳,新皇为稳定民心特从皇帝私库拨银,召集无以为生的百姓由工部着监,于这座历朝天子之都城外最高的山上修建祭天台。
并以天子之尊一步一步走上高有百米,共四百九十九层台阶的祭天台,以牲畜稻谷天子祭文告知上天新皇登基,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许是那新皇确是上天厚爱,祭天之后天下果然迅速恢复太平,皇帝英明,百姓勤劳,自是盛世初开。自此,新皇祭天之典便延续至今。
杨帝其实本不是先帝钦定之太子,天昭国皇子五人,杨帝排行第四,母族不显,便一直为宫中透明人。概因其余四位皇子争斗激烈,死的死关的关,到最后身体健全的皇子竟只有这位四皇子,遂杨先帝无奈只能临阵磨枪,粗略将其留在身边教授帝王之道。只可惜未有成效便仓促离世,临去时交代杨帝的安排也亦未能如愿,若是他泉下有知怕也是不会瞑目了。
且杨帝底子差,一朝喜从天降顺利登基,又自以为除了心腹大患更是纵情声色几欲掏空身体。如今这祭天阶百阶未到便已胸膛如有擂鼓呼吸急促。
他虽恨这仪式无用有损龙体,可百官跟在身后,万民亦站在下面仰首看着,遂他连命人抬上去都不行,唯有扶着庞青的手臂抬起重若千斤直打哆嗦的双腿,一步一步慢如蜗牛般向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