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妤童未曾表露出分毫异状, 便连他前夜求欢她亦情状如常。一夜恩爱后,身体酸软无力自是无法如常于早膳后出门,便是如此, 她也不曾表露出一丝急切。
用了膳后,便如常坐在软凳上与黑贝玩闹一会,搂着它看着翠山方向,静静感受着一主一宠, 一有意, 一无知, 最后的相伴。
为防情绪失防被人看出,纵是心中不舍, 心有愧疚, 她仍是拍拍它漂亮的脑袋最后在那黑亮顺滑的额间处印下一吻, 微笑的看着它:“去玩儿吧黑贝, 好好玩儿, 开开心心的。记得回家和藏吃的地方嗯?”
“汪汪!”
动物有灵, 虽她神情无异, 可黑贝仍能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它乖乖的应了主人的吩咐后, 低下头颅钻进主人香香的怀抱依恋的呜咽蹭着, 好半晌,方退出来,圆溜的黑亮眼睛人性化的流露出些许湿意与不舍,却仍是听从主人的命令, 最后冲着她汪汪叫了几声, 一步三回头的的跑出了院门,不多时便再看不见踪影。
纪妤童背对着二婢站着,手还保持着挥手的姿势, 口中与她们调侃黑贝精怪,实则眼中已有泪意。可她却不能露出哪怕一分一毫的异状,将喉间哽堵与鼻端眼角的酸涩硬生生压下,再回头时,面上已看不出丁点痕迹。
吩咐二婢午膳将她喊醒后,便合眸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午膳时,还未等人来喊,她便已主动醒来,那双睁开的清眸中,没有一丝刚刚醒来的迷茫困顿。
午膳自是二人同桌而食,朝夕相处近一载,除缪靳有事回来不得,他们几乎未曾分桌而食,分床而睡,她亦从未为他布菜添饭,宽衣解带。他已习以为常,疼她宠她还来不及,更不会舍得使唤她。却反倒是他贵为天子常为她布菜端汤处处迁就。
膳后,纪妤童挽着他清淩细语答了晌午都做了何事,又避过国事提醒他劳逸结合,方问道:“早起身子乏力几无走动,又睡了半日现下反而精神愈盛。我欲去后山转转,不知皇上可有空暇一同前往?”
说完又皱了下眉不等他答话便先懊恼道:“瞧我都睡迷糊了,皇上操劳国事日理万机,哪能于我无所事事之小女子相提并论,您好容易得此闲时无事还是午睡一番,我带着含英她们稍转一转便回来。”
她的习惯近些日子来已被众人熟悉,此时之言并无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只缪靳却眸光深谙,转动间颇有意味深长之意。
“本就是来陪你,怎可本末倒置,便是有事亦不差这一时半刻,妤儿想转,朕陪你就是。”
纪妤童自是欣喜一笑,当下便挽着他转身从院内被打通的山道而去。
此时距离未时二刻,还有不到两刻钟时间。
八月里的未时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可翠山上绿荫遮蔽将暑气与烈阳牢牢抵挡在外,行走其中只觉被凉意萦绕舒适宜人。
“朕记得你说过,归云为你算出的第一个时刻,是八月十七日未时二刻,”
缪靳仰目透过密林看了看天色,才垂首看她:“马上就要到了,妤儿可想过,这个时刻会有何事发生?”
纪妤童顺着他的话仰头看了看,斑驳的光影透射下来照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朦胧生辉。
粉嫩的唇角愉悦的勾起,转眸回视他:“还有不到一刻钟,我也很是好奇到底会发生何事。天师说我一共有三个重要时刻,马上就要迎来第一个,我很期待。”
缪靳亦淡淡勾唇,眸中却无丝毫笑意:“朕也很期待。”期待你与那人究竟会如何做。
他的话中似别有深意,可纪妤童却已不预再去深思揣摩,离得那个时间与地方越近,她内心深处便就越有股无名的颤栗,好似浑身的血液燃烧沸腾一般。这种感觉,是她以往每次到这里来都从未有过的。
“妤儿可有事要与朕说。”
缪靳终是又退了一步,这半年来她的柔顺乖巧依赖体贴,她晨起时的娇憨可人,她床榻间的妩媚惑人,她独处时的清冷出尘,她见到他时的欣喜动人,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真实不作伪,若她果真别有用心,他不可能无有察觉。
所以,他再给她一次机会,若她果真愿意迷途知返,那么她与旁的男子锦帕传书之事,他就愿意不再追究。
所以妤儿,莫要让朕失望,这个时刻平安无事过去还自罢了,若你真有所安排,那你绝承担不起再次蒙骗于朕的后果。
纪妤童专注于此刻身体的异样,已经无心听他说了什么,只是猛然感觉到身体被外力所阻,巨大的恐慌感瞬间将她包围,沸腾的血液好似也霎时凝固,两种极致情绪的碰撞令她头脑晕眩几欲昏厥。
“什么?”
她的反应很不对劲,不像是预谋要做些什么,反倒是像受到了不知名的冲击,而神魂动摇之状。
“妤儿你--”
“皇上!臣有要事禀报!”
气喘吁吁又极度惊慌的呼喊声自远处传来,打断了缪靳的询问,也唤回了纪妤童的神志。
她听出那个声音是一同跟来却未怎么露面的天师的,她不知道他为何此时追来,却凭空生出一股危机之感。
女人的第六感向来精准无比,她望了望前方百米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似阳光照射的更为强烈,强烈到甚至能隐隐看到一层华光溢彩的光幕在缓缓流动,而那光幕好似也正在呼唤着她。
“皇上。”
她当机立断将他叫住,示意他附耳低头,方带着笑意小声说道:“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你且先闭上眼,我未喊你之前莫要转身。”
她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脸,脸上的笑意更深:“不会很久的,也就仅仅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我很快的,你等我好不好?”
缪靳垂眸望着她脸上不加掩饰的跃跃欲试,那双清眸此刻也闪着他从未见过的灼亮光芒,但这双清澈见底的眸中却无不在告诉他,她是真的要送他惊喜。
鬼使神差般,他沉迷在这双似要燃烧他血液的灼亮黑眸中,而随即应下的话,也令他悔恨终身。
“好。”
纪妤童忍着内心莫名的焦灼,脸上却欣喜的双眼都弯了起来,抬手将他洞察人心的锋利鹰眸轻轻抚下,又揽着他的双臂将他转过身,做完这一切后,她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看到已经能看出身形的烟灰白身影勾唇一笑,附到他耳边轻轻说道:“等我。”
旋即便在他猛然紧绷的身体中毫不留恋的转身,向着前方某个已经被茂密的草丛遮盖,此刻被逐渐明亮的光幕覆盖的地方全速跑了过去。
纪妤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般快过,便是学生时参加运动会冲刺时也没有这样快过,身上轻薄却繁复的锦裙没有给她的造成丝毫影响,因为速度很快,她的耳朵甚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听得见她从胸腔里发出的带着亢奋的喘息声。
终于,她就要到了。
与此同时,归云也已跑至闭着眼看不出神色的天子身前,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他身后不远处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得神色大变。
“快---!”拦住她!
归云瞪大眼,张着嘴却无法说出那几个字,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阻拦着他,他唯有不顾体统去扯天子之衣焦急的示意他前去阻止!
不仅是他,跟着一道上山来的含英靳一靳五等人,亦被骤然强烈的光芒眨到了眼睛,下意识抬头看去,也均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神情呆滞。
缪靳仿似心有灵犀般蓦地睁开眼,没有去看神情惊震的下属,莫名的失去感迫使他转过身去,正见她义无反顾冲向那道有如神迹般突然出现,似是扭动天地的透明光幕的背影。
他来不及思考,整个人都被一个念头所笼罩--她要离开他了!
巨大的恐慌感侵袭着他,双脚已经自发的向她追去,可纵他有功夫在身,仅仅不过百米的距离,他却也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片衣角,明明她惊慌失措的脸就在眼前,明明她就在他抬手就能捉住的地方,可他却如何都碰触不到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二人中间,将他们隔离开来。
他惊震于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已经明白她要做什么,可他却仍然抛却了帝王的尊严,明知不可能仍自欺欺人又固执的朝她伸手,绷紧的下颌生生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弧度,他涌动着滔天怒意的眸子紧紧逼着她陡然放松而微笑的脸,咬着牙柔声哄道:“妤儿听话,快出来。”
纪妤童突然笑了,自从遇到他后,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般通体舒畅。尤其是看到他吃惊,慌乱,不可置信,愤怒,隐忍,克制,却无能为力,只能徒劳的以这种哄骗她的语气说话时,她的心中一时间充满报复的快感。
方才他那般快速眨眼间便冲过来抓住她的时候,她真的被吓到呼吸都停止了,可却没想到他竟然不能穿过这道无形的光幕抓到她!
她可以感受到有股莫名的吸力已经笼罩在身上,她知道这是她的世界在接她回去。在这最后一刻,她终于可以以最真实的面目面对他。
她的眼中再无一刻钟前看着他时的丁点情愫,冷漠含恨含嘲的目光似是化作利刃狠狠插入已经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几欲疯魔的男人身上,心中,扎得他鲜血淋漓,扎得他如被生生剔骨。
而她如神袛般高高在上笑看他的徒劳,睨着他的无能为力。
“缪靳,谢谢你亲自送我回来,也谢谢你亲手送我离开,我真的,谢谢你。”
纪妤童看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和僵硬得几欲崩断的身体,用她清凌柔软的声音化作寒光利剑折磨着他:“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对你无意,在离开之前,我仍然要告诉你,”
“不许说!”
“不要说妤儿--”
缪靳猩红着眸子打断她,胸膛起伏剧烈的似要爆裂,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中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
“你想要什么,我都应你,莫要任性胡闹,出来!回去后便是你我大婚,你的封后大典,妤儿--”
可她脸上的无动于衷,这失去掌控的无能为力,都激得他再强装不下去,激得他方寸大乱,激得他理智全失!
竟赤手空拳的朝着挡着他与她的无形屏障竭力击去,却他用尽了力气,用尽到向来衣冠整洁,运筹帷幄的天下之主,此刻额脸覆汗,发丝凌乱,像个疯子一样一次次徒劳却不放弃的重重挥拳,誓要将这层阻隔他的屏障打破,将他的娇人,他的妤儿,拉回来!
猩红的眸子带着狂怒,狠厉,疯执,紧紧攫住里面那面容姣美稍露惊色,不久前还与他恩爱缠绵的女子,她那么美,那么娇,怎么又那么狠,那么决。直至啪的声,指骨断裂,血肉模糊。
“皇上!”
“皇上!!”
靳一等人的惊愕被断骨声从皇上那疯魔似的情状下回神,忙起身前去阻止,却被那满手鲜血的男人抬手止住,又看到他的手势后,忍着心中惊痛将佩剑递过去。
缪靳用完好的左手提着剑,剑尖直抵在无人的屏障处,脸上的神色冷硬如坚冰,赤红的眸却燃着怒狂疯执的看着她。
“妤儿,你此刻出来,一切我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既往不咎!可你若是走了,纪家,钟家,包括几日前与你锦帕传信的周洺修,周家,还有你那条黑贝,还有曾经伺候过你,与你有过关系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好妤儿,你想清楚了,数百条人命,你担得起吗,你舍得吗嗯?”
身后神色惊憾复杂的众人也在同时应声跪下,齐声求道:“请娘娘三思啊!”
纪妤童眨了下眼,从他方才发疯一样的举动中定下神,他流血断骨,他痴他疯,都无法令她动容分毫。她去意坚定,亦不会上他的当,不论他话中真假。
她冷酷的无视他话中的威胁,在双脚即将离地的那一刻,微笑着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说完:“缪靳,从始至终,我都对你没有半点情意。半点,一丝,一毫,都没有。此前种种均是假的,装的,没有一分是真。甚至于你,我只有悔,恨。你若要做那留下千古骂名的昏君,那你便去做吧。纵你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一个滥杀无辜的昏君,都只是令我不耻,不屑于启齿之人。”
她看着他如遭重击的表情,看着他蓦地浑身一震口吐鲜血,看着他艰难站稳后发疯一样面目狰狞的提剑砍下却不能伤这屏障丝毫。在感受到拉扯的前一瞬,她看着他微微笑道:“回去后我就会将你彻底剔除我的记忆,你永远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永远不会被我记得。再见,再也,不见。”
噗!
“纪!妤!童!!!”
“皇上!”
“皇上!!”
“娘娘!!!”
翠绿的树林中依然安静,除了偶有山风吹过,好似并无任何变化,可亲眼目睹刚才那如神迹一幕的众人却知道,有一个人,一个对天子至关重要的人不见了。
当异象消失,终于能开口说话的归云看着前方那个陡然摇晃,宽阔昂扬可担天下的肩背蓦地佝偻,却又直挺挺站在原地,一手鲜血淋漓紧紧攥着一件白纱凤衣,一手被震颤发抖提着断剑,周身翻涌着黑沉暴戾气息的男人时,却猛然明白了什么,而后颓唐的委顿于地,他知道,天启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