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子不便, 纪妤童这日便不似前几日那般大多时间都在山上徘徊。目送黑贝挂着含衣准备的钱袋和被放在里面已经清洗干净的锦帕离开后,她便准备回去休息好养精蓄锐。
而此时,距离八月十七日还有四天。
转身时, 却恰在不经意间看到被当做临时书房的隔壁小楼二楼窗前,穿着黑底绣金龙纹的男人正神情莫测的俯视着方才黑贝离开的方向。
纪妤童心中一凛,却是神情自若的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望了眼,方才回头对上他不知何时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
“参见娘娘!”
“怎不去歇着?”
缪靳揽着她的腰进来, 将她安放在一张放了软垫的交椅上坐下垂眸问道。
纪妤童先是对屋内躬身垂首的众人叫了起, 方才仰头笑道:“我可是打扰到您办公了?若您这里不嫌弃, 我便在此歇着也可,毕竟, 与您分开也有些时日了。”
虽未明说, 但言下之意便是几日未见甚是想念, 且还当着下属的面直言不讳, 极大的满足了缪靳一颗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心和男子的虚荣心。
他性子强势又手握万里江山自是无有可避讳之需, 当下便龙颜大悦一扫先前莫测之色。
“妤儿若不嫌吵, 便在此稍坐, 待忙完朕便来陪你。若无聊便让人取些你常看的书籍过来。”
纪妤童自是无有不可, 等他重回主位坐着方对一旁的靳五示意了下, 随后便支起手臂撑着下颌遥看对面垂头批奏,同时一心二用还能兼听下属汇报的男人。
“启禀皇上,北疆传信言讲纳赤一族愿归顺天启,缴纳供奉, 请求庇护驱赶蛮族。”
“准。”
“启禀皇上, 蛮族首领亲笔手信愿奉上部族圣女,牛羊马匹数百,以求和平, 请您需要插手塞外各族战事。”
“蛮族不听教化野性难驯,杀我百姓乱我城池,罪不容诛。传令北疆,蛮族首领克尔默全族杀无赦,部族将士愿归顺者烙奴印发往滇南为苦役告慰亡灵,女子发往军营为妓。遇反抗者尽皆屠之。”
“启禀皇上,京都传信,周少辅与林少辅因事意见相左,朝中小半朝臣均出言支持。已经荣养的几位老臣近日亦与周府走动频频,似有请其进言重返朝堂之意”
“不必阻拦,任其行事。”
“启禀皇上”
纪妤童就这般听着这一条条牵动着无数人生死存亡,或是背后隐藏着各种深意的御令在此这间堪称简陋的房内发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到权利的能量有多大,大到可以一句话挽救一个即将覆灭的部族,大到可以一句话覆灭一个强大的部族。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在她眼中不再只是一个形容词,它具现了,她眼前甚至仿佛可以看到不久的将来,有人举族狂欢庆贺,有人血流成河有人惨遭□□生不如死的场景。
她不知道为何他们毫不避讳她还在场便谈论国事,她亦知道那蛮族先前祸乱中原以致天下百姓民不聊生,破碎的城池,枉死的百姓,损失的钱财都是他们造下的罪孽。
虽然她痛惜那些被牵连的无辜之人,可她也没有圣母到要去为与她毫无关系,甚至残害此朝百姓的仇人部族求情的地步。现下她的安稳,百姓天下的安稳,都是靠着眼前这个男人力挽狂澜得到的。
否则以那蛮族残忍,这世道怕早已成了人间地狱,他们亦都做了亡国奴。历来天下争霸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有想要称霸的野心,就要有失败后会是何种下场的觉悟。
道理她心中明白,却终是忍不住浑身发冷。她想,她终究只是这世间沧海一粟,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利,便是给了她,她也承受不起这背后的重量。
她就这般苍白着脸坐在窗边愣愣的想着,手中捧着的书籍也不知多久不曾翻过一页。
“妤儿。”
“妤儿?”
“嗯?”
纪妤童眼神茫然的望向声音来处,却正对上一双冷酷无情睥睨万物,泛着金色光芒的眼睛时蓦地瞳孔一紧,再一定神,便见他被阳光的映衬下显得不那么冷酷的脸。
“皇上忙完了?”
缪靳垂眸看着她白无血色的脸,将她许久未翻页的书籍轻轻取出放于一旁的小几上,温热有力的大手握起她冰凉的手将人拉起拥在怀中,一手抬起她的下颌,莫测的黑眸望着她淡淡道:“方才在想什么?”
纪妤童深吸口气闭上眼在他这只可颠倒乾坤翻云覆雨,却温热可靠的大掌上贴了贴,汲取他掌心处源源不断的热气,温暖了冰冷的脸颊后轻轻喟叹一声,冰凉的双手也穿进他的腰间的玉带下面取暖,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后,才开口说话。
“我方才在想,国事如此繁忙,皇上却还为了我同意远行而来,不仅未曾体会到出游之乐,反倒是还要忧心国事,亦累得满朝文武,靳一大人他们每日里奔波于两地,如此劳民伤财,若再因您不在出了漏子,那我可真是千古罪--”
“莫要妄言!”
缪靳厉声打断她,大掌抚着她乌黑柔滑的黑发,望着窗外的眼中尽是唯我独尊的狂傲:“朕既应了你,自是会将诸事安排妥当,便是真有什么,那也是朕算有遗漏。将己之无能推脱到一女子身上之行径,朕不屑于做。”
纪妤童默了瞬,他的性情霸道,强势,自我,独断专行,每一个都都是令她无法喘息的点,可在这一刻,只对这句狂傲的话,她是无比认同且欣赏的。
或者可以说,若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身上所有一切她不能接受的点,作为一个古代帝王来说,都是他身上的闪光点。
可惜,他与她终究无法并存。
“天启能有您这样有担当的君王,是天下之幸,苍生黎民之幸。望天启能在您的手中开创盛世,千古留名。”
缪靳抚着她纤背的动作顿了下,诧异的抬了下俊眉,她虽只是简单寥寥两句,却是极大的取悦到他。
垂眸将她偎在胸前的小脸抬起来,俊脸俯低笑问:“妤儿果真如此仰慕于朕?方才脸色如此难看,朕还以为,妤儿是怕了朕呢。”
纪妤童好笑的看着他,却是对他前半句问话自然盖过,故意皱了皱眉道:“难不成在皇上眼中我便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吗?国家大事我虽不懂,却也知成王败寇。虽怜其部落百姓无辜受累,但我朝丧命的百姓亦是何辜。”
说到底,平民百姓都不过是上位者争权夺利下的炮灰罢了。此话纪妤童并未说出口,还有四天,她不想再徒惹麻烦。
她心中那句通澈世事的话虽未被缪靳听到,但只此便已让他眸中异彩连连。以她的性子,此时若她为那蛮族百姓求情,他才当真是要怀疑她是不是别有用心了。
“妤儿身为女子却眼界甚远,胸有沟壑,有你为朕打理后宫,才可称德配其位。”
他已不是第一次对她说这种意有所指之言,但这次纪妤童却不再搪塞或是回避,而是眸光闪烁的回视着他,迟疑道:“皇上的意思是?”
缪靳果然惊喜于她的不再逃避,便连揽在她腰间的手都紧了些,凝着她的深邃黑眸更是灼亮,而后用无比郑重的语气回答她:“妤儿曾对朕言,绝不为妾,朕此前未能许你。今,便以后位还之,不叫妤儿你再心内自轻。朕已命天师算得吉日,待你我回京,便是妤儿封后大典。皇后嫁妆朕也已命人打点,必叫妤儿你,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入主中宫,为一国之母。”
纪妤童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露出丁点异状,她的脸上眸中甚至合时宜的露出动容与泪意。
“我不过一农女身份,如何能配为一国之后?您能有此番言语,我已是别无他求。非是我不识好歹,皇上初为天子,正是应娶一世家贵女稳固朝纲。我亦不想因此而令皇上朝堂之上被官员谏言,或是被天下人非议,徒惹事端,惹您不快。所以,还请您收回成命吧。”
缪靳却主意已定,各方安排也都只欠东风,她如此识大体为他着想只会让他对她更为怜惜。
大手扣着她柔韧的腰肢阻止她要下拜的动作,轻握她的后颈托起她莹润的脸儿,对着那双泛着涟漪的清眸落下一吻,低醇的嗓音中带着睥睨万物的霸气:“妤儿乃望族出身,且在朕心中,谁人还能比你更高贵?若非顾念你心中自虚,便是以你之农女身份,朕亦能力排众议封你为后。妤儿只需安心等着朕安排即可,万事,朕自有安排。”
纪妤童被强制上/床休息后,不知道方才还柔情蜜意的男人在出了床榻转身后脸上的神色有多冷厉,亦不知道他纡尊降贵去见了何人做了何事,因她醒来时,他已归来,且就坐在被人精心修整过虽小却华贵的院中石凳上,见她下来,黑眸深深薄唇勾起招她过去。
八月十五日,纪妤童照常在三餐后去山上走走转转,白日里便会来到隔壁处理公务的小楼,也不说话只默契的与里面敏锐的捕捉到她到来的男人相视而笑,晚间鸳鸯交枕同榻而眠,自是亲密无间。
八月十六日,缪靳得闲便与她一道到被开出小路,驱清了威胁野兽的后山上漫步,回想起与她留宿野外那日的场景不由心生感慨,更多却是得偿所愿之圆满。归来后,自是他忙于政事,而她就在他抬眼便能看到之处娴静雅坐,素手捻书,虽无言语,但已胜却人间无数。
八月十七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