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要挑选丈夫, 他必定得是首先懂得何为尊重。除此之外他会与我志同道合,他必是品行端正,性情温雅, 他会倾听我,尊重我的意见,懂得何为是我想要, 何为是我反感而不去触碰。我亦会以同等的情意如此对待他, 我们会彼此尊重,我们之间相互平等, 无论何事我们都会有商有量, 也许会有争吵,可每一次的摩擦都只会是令彼此更加了解, 我们可以选择彼此要不要继续下去, 更可以在经过双方协商后选择继续或是终止这一段感情。我也会与他共同孕育一个属于我们,在爱的浇灌下生下的孩子。”
“而你,从始至终, 你只会掠夺, 索取,独断专行,我的拒绝与否,要与不要, 你从来罔顾而一意孤行。你对我所做出的一切,更从未有过尊重二字。你只有控制我, 囚禁我,威胁我,逼迫我,就彷如现在, 你仍然用这种令我不耻的手段想要逼我再次俯就,你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我的选择之中!”
他的脸色黑沉如墨,他的手更是已紧握成拳而青筋暴突,周身的气息更是怒意涌动利可伤人。可纪妤童却丝毫未受影响,她甚至在看着他极力忍耐爆发的鹰眸中带着令他更加激狂的怜悯与嘲讽。
“你的天下也许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可它在我眼中,都是封建的,奴役的,不公的,即便是现下百姓自觉幸福,可那也是在被你所掌控的皇权之下被限定的幸福。你永远也不会懂得一个人人生而平等,没有奴役,没有强迫,没有阶级,人人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人人可以选择的世界是何等模样。”
“你以为给了我皇后的身份地位,给了我荣华富贵我便会沉沦认命对你感恩戴德?你不知道我本就衣食无忧家境富裕不缺钱财,你更不知道我本也就受民众尊敬爱戴。我可以足不出户就可阅遍天下风土人情,我可以一句话便可有人带我上天入海如履平地。我若想成婚,也会有无数男子蜂拥而至任我挑选。所以,缪靳,你,和你所掌控的世界,凭什么,有什么可让我留恋,接受,屈就之处?”
纪妤童知道这番话会给他带来何种翻天覆地的震动,也知道会给他带去多么大的挑衅羞辱。可她就是故意的,她在这里无有可依,便只能以此种优越感从精神上来压迫他,攻击他。她故意将她的世界说得那般完美犹如神仙所居,她要他面对她时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不复存在,她要他面对她时从心底便会升起哪怕一丁点的自惭形秽。
她更知道以他唯我独尊的性格定是更觉被冒犯恼怒,进而会更加激狂暴怒,可她也知道,在这些情绪下面,他会更觉无法掌控。似他这样万事在握惯了的人,掌控可以掌控的东西对他来说已无挑战,这也是为何他已掌控了她的身体,可却仍然对她心怀戒备,因为他知道他探不到她的内心,探不到她的想法,更无法掌控真正的她。
所以,她要让他更加深刻地知道,纵他富有天下权势滔天,但从根本上,任他倾尽所有,他都无法从她身上真正得以满足,更将永远陷入求而不得的深渊之中。
若缪靳此刻尚能保持冷静,他定会赞她一句,好一招攻心上策!
可他此刻确已失了大半理智,自他知事从一质子小儿一路韬光养晦披荆斩棘到如今登得大宝,如此多年,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之大不敬!便是他曾未起势之前,亦无有人敢如此诋毁于他!
她怎么敢,她如何敢!如此,否定他!不要他!
高大遒劲的身躯裹挟着焚天之怒缓缓起身,而今他高,她低,他俯视,她仰首,方才那被她言语压制的无力弱势感瞬息便荡然无存。
二人的身体依偎而立,可之间的气氛却强烈紧绷地一触即发。
他只是一抬手便又将她牢牢掌控在手中,那飘渺的无可掌握的穿心之感也消减大半,他眸中深渊般无底可怖的暗色近距离欺近她,冷到极致又怒到极致的声音也似从那深渊传来。
“便是你那世界再好如何,终其一生,你都休想再回去。而你,只能别无选择,与朕相伴一生,生同寝,死同穴,生死,你都只能跟朕在一起!”
“呵,”
纪妤童无所畏惧甚至是从容的与他对视,明亮漆黑的清眸中浮现淡淡的笑意:“不过一具躯壳而已,便是给你又何妨。便如多日前,你缚得了我的身,却缚不了我的魂。你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我,便是日日与你同榻而眠,你也永远不过是饮鸩止渴,求而不得。”
“唔!”
缪靳爱她的聪慧冷静,又恨她如此明透。她知道他为何执着于此,却作壁上观执意不愿给他。正如她所说,他拥有她的身体是满足的,可温存过后他的心却是空虚的。他让自己忽略心中窒闷,不去深想,只要她在他身边,他随时随地可看到她,与她亲昵,与她缠绵,他便觉圆满。
可现在,她撕开他刻意营造的伪装,要他直视他强权下的无能为力。他看似完全掌控她,压制她,可实则,占据上风的那个人,一直是她!
他紧箍着她的后颈怒红着眼逼视她,他更想紧箍她仍然纤细的腰肢,可那里有他的血脉,有他纵使她抗拒到最后终将能牵制她的法宝。
同时亦是能反制他,让他步步退让的双刃之剑!
“是吗妤儿,你又怎知朕一定要你的心?且只要你的人在,你的心又能飘到哪里去?如你所说,朕处处不合你心意,可那又如何,能够拥有你的人,只有朕!能够让你生下孩子的人,也只能是朕!”
“只要结果能达朕所愿,便是手段卑劣又如何。你若想动腹中孩儿,便先看一看,那纪家夫妻,能不能承受得起!”
无欲则刚这四个字之于现在的纪妤童再是合适不过,她已别无所求,自更不会再被他威胁。便是她对那纪家夫妻的长相心中有感,可也仅仅如此。她有自己的父母,她知道生她养她之人是谁,纵他们现在已经不记得她,可她却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所以,她不会因为仅仅只是长得像,便会拿她父母娇养的身躯生命来换取陌生人的平安。虽他们行至今日有受她牵连,若有机会她会补偿他们,可那不足以让她于此退步。
她笑看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犹如困兽的模样,便是身子在他的掌握之中,可她的脸上是从容自若,而他则是紧绷隐忍,二人之间,仿佛她才是那个掌握一切之人。
“缪靳,你不会不知道人都是自私的,也没有人会是一成不变的,有些法子一次成二次成,却不会次次都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无论你用谁来威胁我,都已无用。你便是此刻杀了他们,我亦不会更改主意,我不过只是会更加厌憎你,鄙薄你。而你更应知,人想要生难,想要死却不难,不过是自己下不下得了狠心而已。而我腹中--”她顿了下,却终是没有说出孽种这两个恶毒字眼。
““她”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我若想,她随时可消。”
现在换纪妤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清冷皎美的脸上恍若春花绽放般微微一笑:“缪靳,你再无法掌控我。”
她说的是真的,缪靳从她的眼中看出了认真,看出了她的从容,看出了她的坚决,决绝。
他满腔的怒火瞬息被灭顶的冷意浇灭,只余瑟瑟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心中冰寒而生疼。便是那时她刚醒来万念俱灰之时,她都不曾流露出这种神色。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没有什么再可以打垮她。而他要的亦不是要将她击垮,他要的是她在他身边,他要的是活的会动的,有思想有灵魂,不论是喜,是怒,是哀,是恨,她都得是活生生的!
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若有错,错的也是令他生错之人,之事。
若他错了,那么他们之间经历发生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所以,他便是有错,也只是不应逼急了她。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你能不能杀得了他!你动他一分,朕便在纪家,钟家的身上找回十分,妤儿,朕等着看!”
天下人最向往,最尊贵,代表着至尊权势的皇宫里无声拉开了一场不见明火的硝烟。
纪妤童重新失去了自由,且这次她比以往的每次都要屈辱,她的四肢被分别固定在床榻的四角,莫说是要做什么,她甚至连动一下都做不到,更莫要说是对腹中的孩子做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连一分神色都不曾变过。强喂到嘴里的饭菜汤药,她全都吐了出来,含英含衣无法真的不顾规矩强压着她不许吐,便只能一次又一次为她整理衣容,一日数次,次次如此。
而她面上的神色除了生理性的痛苦,没有一丝软弱。
自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后,缪靳已接连两日不曾出现过。可他的日子却更不好过。他狠不下心在她身上下手狠辣,却是回去后径直去了武场似是不要命一般与众多陪武随从战至天黑。
且回去后他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洗漱完便承夜处理白日搁置的奏折朝事,待得终于躺上床榻,她那刀剑戳心之言便无可抵挡的侵入他的心中脑海,令他备受煎熬,自我折磨。又一时猜想她如今的情状,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可会服软,可会后悔。
但当黎明初至,哪怕他彻夜未眠眼眶发痛头脑欲裂,再起身时,他已又是那个强盛霸道唯我独尊,看不出正历经受挫的堂堂天子。他要不露声色的处理国政,他要抑制着憋闷欲发的情绪来应对朝臣。
他想见她,可他亦有意克制让自己不去见她,他意图用政务麻痹那只要一经停歇便趁虚而入的牵挂与窒闷。可他人虽未去,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报至耳边,如此循环往复,折磨不休。
二人虽未见面,亦不过问对方,更谁也不曾先耐不住退让,仿佛就预备着继续如此僵持,耗到对方忍耐不住为止。
但随着大典愈近,亦担心她与她腹中孩儿,缪靳终是变作了那被挟子以令的诸侯,堂堂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当真对一女子服了软低了头。
“你当真便要如此与朕犟着?你需知,便你再是执拗,朕总有办法让你不得不平安产子。”
纪妤童这方抬眼看他,因着几日不曾真正吃下东西,她本来莹润饱满的脸颊此刻已然消瘦,却那双眼睛格外的灼亮。
苍白的唇微微勾起,虽声音虚弱可话中意却重若万钧。
“既是如此,你还来做何?是来亲眼目睹你不该存于世的孩子是如何消亡的吗?”
“纪妤童!”
缪靳再无法强装冷酷,他单膝跪于她身侧,大手倏地钳住她越发细弱的下颌,他不知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才能控制着力道没有去捏碎她。
再不掩饰怒色的鹰眸赤红着逼着她,绷着下颌紧声说道:“你若再如此咒他,朕便当真杀了那纪氏夫妻!”
“那你便就去杀啊,我现下已然如此模样如何还能管得了他人死活,便是你将所有与我有关之人全部杀掉,也与我无关,左右早晚都是死,不过先后而已,又有何区别。”
似是嫌他还不够暴怒,纪妤童微微仰起头主动将纤细的脖颈送到他眼中,意味深长道:“那就且看是你的皇令到的快,还是你的孩子走得快吧。”
“什么,意思?”
她的话如一盆冷水倒灌入缪靳胸中,所有的怒焰均倏地熄灭,甚至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冷得他捏着她下颌的手都骤然失力忍不住轻颤起来。
黑沉的鹰眸失了锋利,露出与他极为不符的慌乱缓缓移至她的身下,在触及到那一片渐渐溢出的红际时,整个人如遭重击竟踉跄了下。
随后唰的回头,眸中仍带着震颤却已猩红一片,却是大力起伏着胸膛气息不稳的对帐外厉声喝道:“让太医马上过来,立刻!”
殿中伺候的宫人听他如此暴怒霎时站立不住哗啦啦全都跪下,连起身遵命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唯有含英到底历经几次尚还能于天子威怒下保得两分心神,虽惊于娘娘怎会突然见红,却不敢迟疑颤声应了后便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去那隔殿将随时听候的太医叫来。
眼下唯一平静且心情不错的唯有纪妤童一人,她看着他绷紧得似要断裂的下颌,看着他似逃避似克制的偏着头不看自己,竟轻轻笑出了声,见他身子猛地僵住却仍不愿扭转回来,便又动了动手脚,听到那锁链发出的声响她竟觉得有些悦耳了。
“你不会不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吧,即便是太医能将这胎稳住,也是少不得要喝许多药的,你也应更该知道我不会配合喝药的,那么这药的功效便是十不存一,继而便会延长喝药的时日,再加之说不得什么时候可能又会见了红,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你说,便是这孩子万幸命大,真就能活到生产,可以我眼下弱不禁风的身体,会不会于生产当日一尸两命?再或是一大一小只能保得其一?若保大,那你此番作为意义何在?若保小而去母留子,一个在娘胎里靠药物养大的孩子,必是药不离口,你说他能活到几时?你--”
“住口!”
纪妤童却仿若未闻依旧嘲讽又快意的看着他脸上只需再稍微触碰便会爆发的痛色,语调虚弱却云淡风轻,更如置身事外般淡淡说道:“怎么听不下去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那太医我所言真假,哦,想来太医惧于你堂堂天子之威,可能并不会与你言讲实话,令你还抱着那一无所知的期望,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缪靳,你真可怜,纵你手掌天下,却连个敢与你说实话的人都有,你也永远掌控不了人心--”
“纪妤童!朕要你住口!”
缪靳再无法保持冷静,暴喝出口的同时高大的身躯裹挟着刀兵利气转过身来,终于面向她。床上的女子美丽,脆弱,娇弱,不堪一击,只需他轻轻用力便能制住了她,可她却能以如此柔弱的姿态如此轻而易举令他重伤。
她怎么能真的对自己腹中胎儿如此狠心,便是再恨他,那也是有她一半血脉的孩子!
砰!
乌沉龙木打造的龙床遭受重击却依然□□,只那结实的床柱却被人生生打进个碗口大的凹洞。
纪妤童在他抬手的时候便嘴角带着笑闭上了眼,只她料想中的疼痛并未袭至,而一阵凌厉的劲风佛面后紧接着便有极轻的絮沫状物飘至脸上。
她睁开眼,正见他的手臂还保持着挥击的姿势,陷进缚着她手臂的床柱中,在她的注视中,鲜红的血迹亦顺着那光滑的柱壁垂直滴落下来。
龙体受损,事比天大,可纪妤童却面不改色,连眼神都未波动一分,只静静望着终于从石化状态恢复,同样若无其事收回手,对鲜血淋漓的伤口看也不看的男人。
缪靳能颠覆朝纲登顶帝位心智才能均属绝顶,便是再怒他也从来是不形于色,只需用不怒自威之势便可令众臣服。可唯有于她之事上,他屡屡失控,轻而易举被她激怒。
他心中清楚,他会如此,不过皆是因心中在意,若他对她无甚欢喜,只她屡屡不尊不敬,还敢自戕乃至于杀害皇嗣,这种种大罪都足以令她百死而不足惜。
可他纵使被她顶撞怒骂,怒到自伤,却终是下不了手去伤害她。
而此时被疼痛刺醒,抛却被激怒到失去理智的情绪,他已然强让自己恢复冷静,若再如此下去,他不愿放她,她不愿屈他,二人间只有困死一途。便是他放不得她,他要的也不是与她相顾憎恶。
且,现下想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要孩子,若她真那般决绝,方才便不会明讽暗示来提醒他,只需顾左右而言其他,待那孩子静静流下便能目的达成不是吗?
所以,待太医迅速为她止血针灸固胎后。他挥退所有人,亦解开她的锁链,将虚弱无力的娇人小心抱起,深吸口气,终是再退了一步,“妤儿,你告诉朕,你到底想要如何。”
是啊,我到底想如何。
纪妤童无力的靠在他的怀中自问着,刚醒来时她心如死灰于一切都没了意趣,却没想到死,只是迷茫空茫不知前路何为。
后来被他激起恨意她方觉醒了精气,却依旧无有清晰明确对于未来的计划。再后来得知怀孕,心中更是充满了恨意,可杀不得他,又逃不得他,还被他以他人生死来挟制根本无有清醒的头脑来思考。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却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想,以后呢?就算如她所愿孩子掉了,可他难道不会再次强迫令她生下孩子吗?就算逃,要逃到哪里,又要怎么逃,仅仅只是这一座皇宫,宫门重重禁军把守,她连出宫的大门开在哪方都不得而知,又如何能在宫人禁军林立,且被人寸步不离看守的情况下离开?便是有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逃了出去,却仍是在他掌控的天下间困走,难道她接下来的人生便是要东躲西藏不得安稳吗?
她那日剖析他的内心,亦不知自己到底要如何。及至今日,她方蓦然清醒,她是逃不开的。便如他所说,只要他想,只要他狠的下心,她便是再不愿,也仍可以生下孩子。而如今她可以与他有此较量,不过皆是因她有恃无恐,她知道他不会真的对她如何。纵这份舍不得已是天下万千女子终生所求,以致恨不得感恩戴德全心回报,可比之他对她做过的事,都不足以堪比万一。
也是今日,她方转变了想法,以往她只知道逃,只想到躲,总将自己归列在弱势,总以为他大权在握是无可打倒的。
而如今,穷则思变,人不能被一条路逼死。既逃避软弱无法获得自由,那么她便换一种方式得到她想要的。
她缓缓抬起眼看他,眸光黑亮而坚定:“我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