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巨石又是连发三轮,一举将溪州南城百步以内的大片街区砸成一片恐怖的火海。由于前番田弘贇下令撤去城门禁令,蛮人都已大规模撤出城中,昔日繁华的洞溪首府,如今早已十室九空,仅剩的百姓大多是数十年前便跟随彭氏迁徙到此的汉人。 既为汉人,他们自然对同祖同源的彭氏家族有着发自内心的好感。月前溪州刺史府彭氏遭难时,彭师裕兄妹得以逃出生天,除去麾下覃氏兄弟的拼死护卫之外,亦有不少汉人百姓闻讯自发赶来救援。 近日闻听彭家少主借助唐国大军重返溪州,这些汉人百姓虽然表面上生活如常,但实则内心暗自欢腾已久,只不过万没想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少主,竟会在今日给他们带来如此浩劫。 天降火球,光是这百二十斤的重量,携高速坠落时,便有不少倒霉的百姓径直在家中连着屋顶的砖瓦一同砸死。 而幸存下来的百姓惊慌失措之余,好不容易携家带口从火海中逃离,刚想往城东和城北两处较远的街区奔走逃命,却又发现周围烈焰摧残的大批房舍已在风势的催逼下迅速蔓延,数百枚巨石浸涔滴下的火油随着碎石四处溅射,又将几条大小街道尽数点燃,去路几已断绝,逃脱只怕无望。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几乎遮掩住了白昼的日光,而令人窒息的烟雾中更是混合着血腥与烧焦味道,阴沉沉笼罩着几乎整片南城,到处是飞灰火星之下绝望的百姓哭嚎声,道是无尽延绵的地狱亦不为过。 城下武平大军阵前,三百台投石机正在刘江生的举旗发令下,开始缓缓地往前推进位置,按照既定战略,意在将攻击范围再度拉近百步。许匡衡亦驰马指挥着后方的民夫队伍,正源源不断地将储备的巨石送至前军。 眼见投石机齐齐攻击了好几轮,李源遥望着这座已千疮百孔的溪州城,内心波澜不惊,仍决意继续延展攻击的距离与面积,彻底打垮蛮兵的气焰。虽说这种无差别的巨石轰炸加上火海蔓延,必定会造成大量的百姓伤亡,但他却绝不能存妇人之仁,必须等待所有巨石投尽再以兵士攻城。 且不说这种打法能大大减少以往蚁附攻城模式所造成的伤亡,关键在于若不以骇人强大的武力震慑田弘祐与蛮兵,以蛮族向来的顽固诡诈,战争不知还会持续多久。 说到底李源如今真正的心结,并非眼前这小小的溪州,而是数百里之外的汉军主力。 此战起因不管是由于彭师裕求援,还是出于安定朗州后方的战略,眼下李源已经将武平大军主力拖在了如此不毛之地,而两线作战总是冒险之举,如今益阳、潭州皆危在旦夕,必须尽快结束溪州战事,亲自引军回去解决真正的心腹大患,否则一旦顾此失彼,朗州大局便会全线动摇。 故而对付蛮兵,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战术,既然配备了投石机这等大杀器,最好的方式自然便是直接将这座城池烧成瓦砾,从而将田弘祐逼入绝境。 如今在李源的心里,这场战争已无任何悬念可言。接下来要火速考虑的便只有一个问题,平定三州之地后,以后该如何治理这一大片区域?不得不说,纵使先前已订下以蛮治蛮的策略,但一想到三州广袤的土地与人口,李源不免多次心动,只不过很快便又收回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毫无疑问,从起兵之日到现在,亲身领教此地野蛮的李源,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片蛮野之地,纵使纳入武平节度的管辖之下,若采用以往州郡治理的方式,是绝难维持这里的安定。 蛮人与汉人之间的隔阂确实幽深,绝非以强硬手段便可迅速消除,何况蛮人可以放弃城池在高山密林中生活,而唐军却不行。单靠大军武力征服或许可以将三州所有大小城池尽数攻破占领,但绝不可能征服此处的每一片高山密林,更不可能征服蛮族的人心。 因此这也是李源此战,敢于以毁灭式的手段发起攻城的原因之一。 反正先前已公然许诺彭师裕仍为三州之主,只需改旗易帜,缴纳赋税徭役即可,那么征服之后的这个烂摊子如何善后,尽数扔给彭师裕及其身后的家族便可,彭氏既能入主溪州数十载,相信他们自能得心应手。 此后三州成为武平节度治下,除非出现难以自决的危局,否则李源是绝不愿意耗费大量的精力去直接干预此地的。 到底仍是唐国的封疆大吏,为那位远在金陵的陛下开疆拓土自然有功,但本就惹人眼红的李源却又新增了一个隐患,只要这片蛮野之地维持不力甚至出现大的事端,自己这位武平军节度使便极有可能遭受御史台乃至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 想到此处,李源莫名地转头看向正阴沉不语的彭师裕,抛去所谓的指天盟誓与什么兄弟情谊,从这位溪州少主的近日表现来看,越是懂得隐忍,越能看出其野心犹存。 彭师裕与他的兄弟彭师杲实则不同,后者自离开部族跟随前楚王马希萼起,多年来早已融入汉人朝廷体系,惯以武将身份自居,心性打磨已久,而前者打小便是按照统治者的方式来培养,即便遭受如此危难,也能从他身上看出显然不同于常人的秉性,宛如一匹自傲于狼群的头狼。 故而今后若要令三州之地安安稳稳,李源便需确保让他乖乖听话,一劳永逸地解决朗州后方隐患。 正因如此,今日这场攻城战,更有震慑彭师裕之意。其实他与城中的田弘祐亦有相似之处,对付这类心比天高的家伙,必须一棒子下去打得服服帖帖,今后才会收敛。让彭师裕亲眼看见与唐军作对惨烈的一幕,以难以想象的强大武力让他发自内心屈服,远胜于互相揣测间推杯换盏与称兄道弟。 不多时,三百台投石机已在军士与马匹的牵引下推进到离溪州城墙二百五十步的距离,一声令下众军士开始俯身打桩固定,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巨石空袭。 而溪州南城墙上,早已被天火摧残得哭爹喊娘的蛮兵们,如今终于接到都督田弘贇的命令,得以暂时放弃城墙戍守,纷纷火急火燎地沿着滚烫的石阶下城集结,躲入后方的瓮城之中。 至于紧挨着瓮城的,那些被武平大军轰炸成残垣断壁的街道房舍,与满大街在火海中绝望挣扎哭嚎的汉人百姓,却没有一名蛮兵前去相救。不说蛮汉有别,到底是一场战争,看多了各种死伤惨状,众人早已变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