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琦显然还没从先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又受到了更多的冲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端淑娴雅的苏碧筠,怎么也没办法将她与那个二十年前祸国乱政的乱世妖姬联系在一起。
张丽华,南朝陈后主贵妃,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张丽华出身歌妓,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眉目如画,又有敏锐才辩及过人的记忆力,因此深得陈后主陈叔宝喜爱。那首著名的亡国之音——《玉树》便是为她而作。
史载她天性聪明,吹弹歌舞,一见便会,诗词歌赋,寓目即晓。她自幼父母早亡,很小便进入陈朝皇宫做宫女,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出落得轻盈婀娜,进止闲雅,姿容艳丽。每一回眸,光彩照映左右。
清朝诗人袁枚还特意写了一首名为《张丽华》的诗:结绮楼边花怨春,青溪栅上月伤神。可怜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张丽华与北齐后主高纬的宠妃冯小玲齐名,都是艳冠当代的绝世佳人,偏偏也都生性凄苦沦入风尘,虽得帝王一时爱怜,却也落得个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特别是那些齐、陈两朝的旧臣,因为君臣纲常的束缚,不敢公认责怪高纬和陈叔宝两个昏庸君主,齐齐把矛头都指向了身世飘零的柔弱女子,假道学家的本质彰显无疑。
杨琦是现代人转世,自然不会有当代文人那种阶层分明的眼光,所以打当他得知苏碧筠的真实身份之后,脸上并没有一般自诩清高的世家子弟那种厌恶和垂涎,只有出于自然的怜伤和哀悯,哀其身世飘零,又敬其端雅高洁。
凌采采已然有八分醉,朦南朦胧胧地睁开了眼,却见杨琦愣愣地盯着苏碧筠直瞧,开口便啐道:“登徒子,我姐姐贵为陈朝公主,你岂能如此无礼?”
杨琦尴尬地收回目光,向着趴在桌前姿势不雅的凌采采行了个臣子之礼,道:“杨琦虽出身杨氏宗族,然君臣有别,往日不知郡主身份,还望见谅。”杨琦不说她是公主,却直言“郡主”,其实已有深意。炀帝已然即帝位十年,那一场兄弟阋墙的夺嗣之争早已是十几年前的成年往事,杨勇在炀帝继位之初便被假传文帝圣旨赐死,死后追谥为房龄王,凌采采既是杨勇之女,所以杨琦已“郡主”来称呼。
“哈哈!好一句郡主!杨公子果然八面玲珑,深谙为官为臣之道。听闻杨广那个暴君很是看重你,好御笔许你马邑郡参将的四品武职。一介书生未有寸功而得高位,想来你此次马邑之行也未必轻松。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和郡丞刘武周都是行伍出身,凭军功才有了现在的地位,弓马娴熟心高气傲,都不是好相处的人。你以宗室子弟的身份领参将衔前去,他们绝对会给你一个下马威,到时候就要看杨公子如何应对了。”凌采采听到他一句“郡主”,酒意全消,话中带刺地说道。
苏碧筠许是自怜身世,正俏生生坐在一旁默然无语,墨兰也侧坐着,手中的琵琶时时传来一阵清幽的弦声,杨琦有些尴尬,对先前凌采采的话错愕不及,他确实小瞧了这先前喝得烂醉如泥的宗王之女。院中三女虽都因生逢厄难而沦入风尘,但天生高贵的血统让她们很自然地出淤泥而不染,丽质天生却不已色侍人,满腹才学蕙质兰心,杨琦坐着,又饮了杯酒,隐隐竟有些心动,心中也添了一分陶然醉意。
凌采采最是疏朗,她云帛披肩朱钗已乱,却仍旧端坐席间毫不在意,见杨琦,没有答话,便又道:“你以为我们这些女儿家都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么?此生若为男儿,采采必为万夫长,已色侍人,并非所愿。其实这赎身的钱我们早就凑齐了,只是觉得身处这风采之地远远比嫁给那些轻浮浪子做妾要安定地多,世间难得有情郎,身世如浮萍,这朱门大院的消金窟反倒更加让人心安。”
杨琦听得也是伤感,旋即理解了白乐天写《琵琶行》之时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心境来,他胸中涌起万丈豪情,脱口而出道:“谁言世间男子皆薄幸?杨某虽不才,却愿做个托付终身的良人。”
他一语必,仰头豪饮了三杯,席间三女幽幽的眸子已然带着清冷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只听凌采采悻然道:“燕家小姐守孝三年尚未过门,你便以娶妾在前,迎了沧州府的‘克夫小寡妇’入门,此时长安城内闹得满城风雨,都说你是真名士自,却不知那待字闺中才学冠京师的燕家小姐作何感想?只因你们男子一句兴之所至的戏言,便要我们女子苦守终身么?”
杨琦听得一愣,没想到自己竟又一次做了名人,古时正室未娶而先纳妾室的先例不是没有,但也只是中等人家,弘农杨氏贵为天子宗族,是时代簪缨的官宦世家,杨琦做的这些事确实有伤风化,怪不得引来如此大的议论。杨琦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倒酒豪饮,却被一只纤纤素手紧紧抓住酒壶,耳边旋即传来凌采采的薄嗔:“男子汉大丈夫,有事情就要担当,你以为一醉便休?”
杨琦愣住,停下手中酒杯,抬眼望去,却见凌采采双目清丽,一双平日里狐媚至极的眸子此时却如暗夜中发亮的萤火,一阵阵清幽冷漠的寒光直射而来,杨琦心中一凛,手上发力却仍未挣开女子那只看似纤细的嫩滑玉手,旋即明白此女幼时定是得遇名师而身怀绝学,只是大隐隐于市而已。
杨琦暗暗运了一口真气,他的月华精要已然修习到第一层大圆满的境界,虽算不得什么高手,在战场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杨琦的手慢慢挣开了凌采采的束缚,淡然一笑,道:“没想到郡主竟身怀如此绝学?怪不得心怀大志而事事不让须眉。燕家小姐我至今尚未见过,两件婚约也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她对于我这个未来夫婿也不会满意,又何必彼此勉强?清雪与我相处日久,情意深重,杨某今生不会负她,原已准备去燕家退婚,只因燕夫人猝然离世,杨某不忍燕家再遭打击,所以迟迟未去。此去马邑前途未卜,清雪已是我杨家之媳,随我前往那还说得过去,我怎会让燕家小姐在长安等我?待我在马邑稳定之后,自会书信一封,言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好一句‘各自嫁娶互不相干’,你是男儿,自然无碍,燕家小姐何时得罪了人,你要让她替你担上遭人遗弃的话柄?你走得逍遥,却又要她如何再择良婿?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已然毁了女儿家终生,世间男儿皆是如此,天下何来有情郎?”凌采采似是非常激愤,话语越来越高,却把遗杨琦的酒意全都消了。
杨琦听得真切,这才明白自己所谓的平等民主差一点铸成大错。现在是封建礼教桎梏的隋朝,不是畅言自由婚姻的新现代,杨琦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想着如何与袁清雪双宿双栖,也以为燕家小姐能够重得良配,却低估了这个世界流言蜚语的莫大威能。
流言止于智者却盛于市井,他公然悔婚,非但燕家小姐颜面无存,连整个燕家都会蒙尘。杨琦愕然,一时无语,眉头深蹙,却久无良法。
凌采采见他满脸悔意,心中这次宽慰了许多,继续道:“燕家小姐虽有重孝在身,但你们早已是三媒六娉的夫妻,你若如此深情重义,就当去燕家吊唁燕夫人。况且这燕夫人本就是你同族长辈,你前去吊唁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诚挚相待,对燕家小姐说明未娶妻而先纳妾的缘由,她向来明朗和悦,自会宽待你。”
杨琦这下更是惊愕,颤声道:“不知郡主如何知晓得如此详细?莫非你与那燕家小姐也是熟识?”
凌采采白了杨琦一眼,啐道:“也不知道惜姐姐看上你什么,竟然不听我的劝阻,不然就你公认纳妾之事,她早该退婚,又岂会收了你姑母送上的聘礼?”
杨琦一头雾水,转头看向苏碧筠。苏碧筠也正星眸璀璨地盯着他,被他眼光袭来,惊得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女孩,缩了缩身子,方道:“惜儿与我们姐妹三人都是挚交,抚养我们长大的菱姑是燕家家主的妾侍,我们三人的启蒙恩师正是你的未来岳丈燕宝寿燕先生。燕家当年因为老爷燕荣被文帝罢官而退出了官场,燕家主虽才学盖世却终生未仕,早逝的燕夫人更是年前故去的观德王第三女,是名副其实的郡主。我们姐妹三人虽身在乐籍沦入风尘,但燕家始终已贵宾相待,燕府上下更是以小姐相称,而我们的真实身份燕老爷和惜儿都是知道的。你要是真的负了惜儿,那你也毁了今夜月下交心的一番诚意。”
杨琦听得更加惊愕,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三位绝代佳人特意找上他,是来做说客来了。杨琦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想起前世在燕妃墓中见到的那段话,心中感慨这命运弄人,该来的还是会来,果然,随着他的转世,隋唐之交的这几年,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这燕家小姐他是非娶不可的,那么她也成不了李世民的燕妃,历史一旦被打乱,一切都会改变,而杨琦所谓超前的意识全都会作废,他前世那么多烂熟于心的历史知识在此时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前途还是一片迷茫,究竟炀帝何时会被谋弑,李阀又何时西进长安?张须陀是否还会兵败瓦岗寨?刘武周是否还会杀王仁恭自立?杨琦只知道长白山的白衣知事郎王薄已然在两年前聚众反隋,这点与历史却是吻合的,也就是说杨琦为转世之前,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发展的,随着他的逆天改命,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所以他才会一片迷茫。
杨琦正千思万绪之际,忽觉脸上一凉,却是凌采采大胆地伸出一只柔滑纤手,轻轻抚着他俊逸飞扬的侧脸。杨琦心中一阵狂跳,自转世以来,除了袁清雪,他还没有跟任何年轻女子有过之亲,只一瞬间,他便俊脸滚烫,一时不知所措,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