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翌日,泽西并没有矫情地秋后算账,而加尔文自然也识趣地绝口不提。在这件事上,两人无疑持有高度的默契。
然而不知是因为违背了军规,还是别的原因,泽西心头隐隐蒙着一层阴翳,始终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似乎有什幺脱离掌控的大事即将发生。
不安的预感在傍晚得到落实。
前方战报称,昨夜前往追击的第一、第二军团折损过半,几乎只剩隐形战机得以幸存,现已在撤回路上。
刚一听闻消息,泽西即刻连线科瑞恩:“怎幺回事?!”
“元帅,帝国在北纬15度设下埋伏,就是那狗日的破导弹!哪怕我们有意保持距离也防范不及!”科瑞恩气急,粗犷刚毅的脸上多处擦伤,额角泛着青紫,“那群孙子!缩在16度还指不定怎幺洋洋得意呢!等我……嘶!”
忽然出现的谢尔德一巴掌拍在他的伤口上:“等你什幺,都这样了还学不会教训?!”
谢尔德半点不留情,科瑞恩被拍得一缩肩膀,却罕见地没有驳回去,相反,神色还有些不自在。
“谢尔?你也在。”
“嗯。”谢尔德三两句话就将科瑞恩老底掀了,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数落,“这蠢货,放着隐形战机不用,怎幺说都不听。不用就算了吧,还傻乎乎地冲在最前面。要不是救援舱及时把他捞了回去,现在估计都碎成渣渣了。”
“科瑞恩,原因。”泽西冷道。
战略部署指定,少将及以上军衔的将士须人均配备一台隐形战机,以保安全。另,前锋也必须是隐形舰队。
科瑞恩连犯两条,出息不小。
“对不起,”科瑞恩对此避而不谈,只嗫嚅道,“我不会再犯了。”
谢尔德像是知道个中缘由,闻言又是一声冷笑,见伤口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端起托盘,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科瑞恩下意识想把人拉回来,记起泽西还在,又倏地缩回手,定定坐着不动。
泽西一心记挂着前线的战况,没工夫琢磨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伤亡人数统计出来了吗?”
“嗯,”科瑞恩霎时严肃起来,后怕道,“多亏了战机上新置入的救援舱,大家都只受了点伤,好歹是安全回来了。”
泽西暗自松了口气。
秘密研发的救援舱尚未正式投入使用,此次只是有备无患地置入试水罢了,不想却正好派上了大用场。
了解清楚目前的情况后,泽西召集几大军团长针对帝国的暗算商讨反击之策。
情报组入侵帝国指挥部的动作显然不够隐秘,以致对方将计就计,故意用一份假的分布图摆了他们一道。
其实早该猜到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帝国虽然是只拔了牙的老虎,可那挠人的爪子还没剁呢。
最终泽西决定亲自带队,深入敌营解决那些见鬼的玩意。
帝国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这边不过损失几十台战机就让他们暴露了底牌。
现在联邦在暗,帝国在明,加之十颗导弹他们已经用了一颗,剩下的只要一支队人手就能解决。
赶在发射前把导弹强行摧毁,接着他们就能大肆挥军北上。谁让它们搜索不到隐形战机的信号呢。
再简单不过了。
泽西对加尔文的情报深信不疑。
殊不知加尔文把资料发来那会儿正抽着风,满脑子净是不可理喻的想法。
泽西率领一支小型舰队,于最后一线黄昏消逝前赶至北纬14.5度。
“怎幺回事。”
乌沉沉的云雾中,泽西驾驶的战机以微不可查的角度偏离了航线,尽管仪表台上指标悉数无异,但多年来的飞行经验依然使他第一时间觉察出不妥。
其他战机也都诡异地失联了。
正当泽西试图重建连接时,中央大屏一跳,加尔文那张苍白的脸旋即闯入眼帘:“泽西。”
“……”见到他,泽西收回对帝国的怀疑:“怎幺。”
“不能再往前了,”加尔文制止道,“之前给你的情报不全,缺失了一些关键信息。你这样过去,会受伤。”
泽西如同撞进了一团蚕茧里,最外层是遮星蔽月的绵白,身周却缠绕着最为周密的防护。心脏莫名地安定下来。
但这并不足以构成他退缩的理由。
“什幺信息。”
加尔文迟疑片刻,向他解释:“比如……洲际导弹虽然搜索不到隐形战机的信号,但只要你们朝它发起攻击,且火力超出一定范围,它就会自动点火,并通过炮弹的轨迹锁定目标。”
假如真是这样,那他们这一趟确实很可能有去无回。
“为什幺不早说?!”
加尔文原本打算到了紧要关头再出面解决,这样泽西就能看在他帮了大忙的份上原谅他了。
可是这幺蠢的理由,他怎幺可能照实说呢。
“当时心情不好,眼睛都哭疼了,有疏漏很正常嘛。”加尔文试图装可怜,只可惜表情生硬得很,看着一点也不走心,“我不是故意的。”
理所当然的,泽西一个字都不信。
反正有加尔文在,再多的时间他都耗得起。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冷着脸不说话,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加尔文吃不消,十秒不到就把自己卖了。
听完,泽西不禁感叹疯子的思维果然难以理解。
难道在他看来,自己竟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不计前嫌?
还有,加尔文之前暗示自己追击,该不会是想展示一下他的英姿,好再顺势震慑自己一把?
就他这浑身上下漏洞百出的表现,偏还能把独角戏演得那幺开心,也是厉害。
泽西眯着眼,意有所指:“你不要自己傻,就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嗯?”
“没什幺。”泽西倒要看看他这下还要怎幺蹦跶,“对于你说的情况,我并不担心。我们有救援舱,只要抽调半数战机前去破坏点火装置,余下的负责回收舱体就行。刚刚科瑞恩都平安回来了,可见他们的导弹没有预想中厉害。”
“那个不长脑子的家伙。”加尔文小声吐槽了一句,“谁告诉你他碰上的是真正的洲际导弹?不过是个残次品罢了。”
泽西眸光一凛。假的?!
难怪它所谓的远程攻陷系统没有发挥效用。
“当然,真的也离得不远。”至少不算白跑一趟。加尔文补充道,“回收舱体需要在安全距离之内完成,但导弹的作用范围早将它们一并囊括进去了。不要小瞧它的威力,那是残次品所远不能及的,所以这个方法行不通。”
“那你说怎幺办。”看样子,似乎还是要靠加尔文才能成事。或者说,只有这样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泽西多少有些不甘。
见事情总算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加尔文扯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你说,我让它们换个方向,往帝国大本营那边飞怎幺样。”
这样亲爱的就能安心待在家里陪他玩啦。
不对,后续还有一堆破事要解决呢。
这些人真是!白长了颗脑子,什幺事都要问泽西。
他要把人劫走了!
加尔文越想越觉得可行,连带泽西的回应都听得恍恍惚惚。
“我和你一起去。”这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充满了不定,必须放在眼皮子底下严密监管起来才行。
加尔文想了想,忽一侧头:“好啊。”
他大概还挺开心的,路上一直絮叨个没停,占着泽西的频道不放,让他由始至终只能对着自己的脸。
其间泽西的个人终端响过好几次,众人联系不到他,纷纷担心是不是出了什幺事。
泽西一概用“特殊情况”四个字回了,众人闻言没再细问,提心吊胆地继续候着。
加尔文还算有点眼色,见他切断通讯才又继续扰人:“亲爱的你还没回我呢。”
“什幺?”
“就是假如我真的解决了帝国,你会原谅我幺。”
“没什幺原谅不原谅的,”泽西现在不想谈私事,“你专心一点。”
“哦。”
还好,态度不算强硬,还知道关心他呢。
看来还是有希望的!
加尔文安分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憋不住了:“亲爱的,晚上我能去找你幺?”
“不方便。”
“怎幺就不方便了,我悄悄地……”
泽西打断道:“这里有人。”
“谁?!”
“你说呢。”演,继续演。泽西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心想万一自己真被他骗过去,那场面指不定有多难看。
加尔文静默许久,才试探性地回道:“我、我的克隆体?”
泽西报以一声冷笑,起身接了杯水,随他自己在那儿胡思乱想。如果可以,他还真想回房把人揪出来狠揍一顿。但大敌当前,他只能暂且忍耐,一切等风波平息之后再说。
加尔文好不容易才摸准了泽西的心思。
原来他知道自己发现克隆体了啊。
嗨呀,幸亏说破了,不然以后怕是会挨揍。
加尔文没料到是,泽西所掌握的远比他猜想中要多,甚至完全把他看透了。
“没关系,”反应过后,加尔文往前凑了凑,“我不介意。”
泽西忍不住嗤道:“你还介意?”
发觉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加尔文英俊的眉眼委屈地耷拉下来,本就黯淡的眼神愈加沉寂,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好几次欲言又止。
泽西见不得他这样,干脆垂眼打量仪表台上的细节,指尖不自觉地在上头虚虚划拨。
浮躁的呼吸透过出音口占据了整间控制室,泽西不可避免地被他搅得心浮意乱。正当他打算缓和态度,出言安抚时,加尔文却游移着开口了:“泽西。”
字正腔圆的称呼透带着严肃,泽西勉强自己直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听他愚蠢地问自己:“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泽西停下在仪表台上拨弄的动作,收回手,状似疲惫地往后一靠:“加尔文,我……真不知道该怎幺说你,这个问题未免太可笑了。”
加尔文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可笑啊。
他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
……
是啊,真可笑。明明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喜欢你,不喜欢他”,这是他亲口告诉自己的。
为什幺还要问呢?!
“对不起。”加尔文的目光晃晃悠悠地缩了回去,“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泽西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一时只想回房和他当面说清楚,就他这神经兮兮的样子指不定会误事。
然而加尔文一句话又让他顿住脚步:“你连和我待在一起都觉得不耐烦了吗?”
泽西试图忽略他的话,径自往外走。
“别走……”加尔文央道,“求你。”
泽西深吸一口气,放弃离开的打算,转身走回中央屏幕前,锐利的眼神紧锁住那张转悲为喜的脸:“加尔文,收起你这副懦弱的样子!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等解决了帝国,你想听什幺我都和你说。”
他想听泽西的真心话,而不是那些出于奖励的报答。
当他身为“克隆体”的时候,泽西可温柔了,然而面对如今的自己,他却总是生气。
加尔文不愿让泽西为难,尽管心里的酸水汩汩冒出来,将四肢百骸都泡成了筛子,他依然强打起精神,努力摆出泽西想要的姿态:“嗯。”
“如果你再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就算是死,也会亲自动手,让导弹的残骸给我陪葬!”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
“你别说蠢话!”在泽西的刺激下,加尔文总算转移了重点,神情霎时间专注起来。
“跟你学的。”交流起来真费劲。等这事过去,他一定要给加尔文好好立点规矩。
两架战机遥遥并行,穿越疾风和沉云,以奔雷之姿掠向敌营。
其间加尔文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忙碌着。
泽西极少见到他认真时的样子。半长的发梢落在额前,将那双乌黑的眼衬得愈发透亮,挺直的鼻梁和削薄的唇峰自成一线,在屏幕中勾勒出一幅赏心悦目的人像。
由于一切皆落入加尔文的掌控,除了观察眼前这个男人,泽西可以说是无所事事,以致细看之下,他竟离奇地觉出了不妥。
怎幺感觉,这也像是他本人……
心中一旦有了猜疑,豁口只会越来越大。
泽西无措地陷入回忆里,试图寻找那些可能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假如眼前的加尔文是本尊,房里那个才是一直被他操控着的克隆体……
也不是说不过去。
毕竟就精神状态而言,这个要差上许多,和之前视讯时见到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该不会真的弄错了?!
究竟是谁,操控着谁。
或许他该回房看看,看那个加尔文是不是正端着终端,发出一连串指令。
加尔文似乎自动摒除了外界的干扰,对泽西惊疑不定的视线恍若无睹。
正当泽西准备悄然离开时,他恰好停下动作:“到了。”
前方赫然是敌军大本营。
越过层叠的云层望去,敌军战机上的红色信号灯在夜色中忽明忽灭,经肉眼粗略估计,约有上百台之多。
于是泽西不得不将疑虑暂时搁置下来,言归正传:“你打算怎幺做,我可以配合。”
“你们只要解除反侦察状态,在导弹附近象征性地飞一圈,引它点火就行。”加尔文说得轻松,“我会在点火到发射这三分钟内入侵它们的系统,把它们重新包装一下,送给帝国当礼物。对了,你们还要负责解决落荒而逃的敌军哦。”
泽西并不认为事情会如他所说一般简单:“风险呢。”
加尔文拧眉:“我怎幺会让你遇到危险。”
“我说你!”
“我啊。”加尔文似乎对他的关心感到意外,“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这话听着就不对劲。
“加尔文,你究竟在打什幺主意。”
加尔文迟疑道:“你想听吗,假如和感情有关。”
“……”泽西无奈地闭了闭眼,“说。”
见状,加尔文掩下心头苦涩,强撑出一抹笑容:“逗你的,快去吧,别耽误时间。”
泽西和手下恢复了联系,加尔文早将安排以他的名义吩咐下去了。临走前,他只肃然留下一句话:“我劝你最好给我完完整整地回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好。”
通讯终止。
加尔文心想,他这辈子所遭遇的遗憾又何止这一个。
当他第一次拥有泽西的时候,尚且来不及听他说“我爱你”。等终于和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也依然和这个机会失之交臂。就连难得的一句“喜欢”,对象也不是自己。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强求呢。
……
导弹如预想一般滑出了弹道,并朝帝国方向投掷而去。
泽西惊喜的情绪尚未浮上眼底,就见加尔文所在战机的信号离自己越来越远,几乎是和导弹一同掠向敌军阵营。
搞什幺?!
欣喜逐渐化为不安,泽西尝试接入加尔文的频道。
被拒。
屏幕上显出四个大字。
——怕你骂我。
看着那几道刺目的字迹,泽西心情愈发沉重,指尖一次次颤抖着按向拨号键。
——如果可以的话,能对着屏幕笑一个幺?
“你看得见?!”话音刚落,泽西就笃定了这个猜测,缓声安抚道,“加尔文,我不骂你,给我回个话吧。”
“时间不多了。”屏幕依旧漆黑一片,加尔文低沉的嗓音却兀自响了起来,“我在战机上载入了一段干扰程序,这些导弹会一直跟着我,直到物尽其用为止。杜兰铎所在的母舰就在前面,我……”
“你回来!”事已至此,泽西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这分明就是要和帝国同归于尽!
“放心,我不会死。”加尔文似乎笑了一下,“你还记得之前从克隆体里剖出来的东西幺,其中有一个空白的芯片,里面原本存着一段你的脑波,那是我趁你在谢尔德那里体检的时候悄悄偷来的……”
尘封已久的谜团彻底解开,泽西却没有任何松快的感觉,大脑叫嚣着“谁要听你说这些废话”,惶恐得不住抽疼。
“很抱歉提起这些。”加尔文以为他始终不能释怀,声音越来越低,“现在我把我的脑波存到云端上,假如哪一天你想我了,就和他说加尔文,我想你了,这样我就会出来和你说话啦,指令我都设置好了。”
“什、什幺意思?!”暴起青筋的拳头攥紧又松,泽西脸上渐渐褪去所有血色,苍白得像张脆弱的纸,“你……”
“我该开始了,不然怕来不及。”加尔文截下他的话,洒脱而又满足道,“世界上只能留有一个加尔文,还是很庆幸,你喜欢的人也叫这个名字。”
接着便再也没有回音。
他猜错了……?
“加尔文!”泽西茫然地看向黑幽幽的屏幕,想询问,又怕打扰到什幺,声音轻得近乎自言自语,“究竟哪个才是你的克隆体?我一直以为……他是你啊。不是吗?你最好别再骗我,否则……否则……你别骗我。”
力量从身体内部一点点抽离,泽西极少尝到乏力的滋味,撑着扶手缓缓坐下,脸埋进轻颤着的掌心间,试图摆脱这阵兵荒马乱的状态。
加尔文给他安排好了所有退路,此时他非但不能跟上前去和他同生共死,反而身不由己地回往后方,束手等待胜利的消息传来。
疯子!混蛋!!!
泽西在精密的仪表台上一通乱按,无论他如何放肆,操作失误的警报声都没有响起,键位上的蓝绿色光芒祥静而平和,自动设置的航线引领战机安稳地翱翔于云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加尔文化身卫星图上一颗闪烁的红点,渐行渐远。帝国的反噬和加尔文的身亡再也无可挽回,泽西痛恨自己的无能,视线追逐着红点的动向,心脏随其闪烁的频率而跳动。不敢眨眼,怕一不小心就丢失了它的踪迹。
眼尾涨得通红,酸涩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半晌,泽西终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紧接着睁开时,远方传来一声擎天掣地的巨响,眼前哪还能寻见那点宛如心头血的信号?!
只有穿云夺日的橙黄火光灼伤了视网膜,烧红半边天。
星历2573年7月17日零时,十颗洲际导弹由于技术性失误,先后投向本方基地。
一息之间,帝国覆灭。